时间:2023-05-30 09:48:07
开篇:写作不仅是一种记录,更是一种创造,它让我们能够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灵感,将它们永久地定格在纸上。下面是小编精心整理的12篇我和母亲不能说的快乐阅读,希望这些内容能成为您创作过程中的良师益友,陪伴您不断探索和进步。
这是李阳发给妻子Kim的短信。
对于公众,这十几个汉字显然没有此前引起轰动的那次家暴中Kim的头破血流令人触目惊心。但是,对于女子Kim,短信中裸的威胁伤人于无形,阅读来自亲人杀气腾腾的恶意,惊愕之余留下的,不仅仅是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软暴力时刻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不管它有着多么正当正义的理由,都不能掩盖它暴力的本性。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意识到自己或许就是一个软暴力的实施者或受害者。当我们随意问起身边的朋友或亲人“你的生活中是否存在软暴力”时,绝大多数人觉得那是一件离自己很遥远的事;但是,当我们问起“你身边有没有总是板着面孔的人”、“你是否因为一点儿小事就对亲人随意呵斥”时,他们总能找到或多或少的例子。
其实,这些都是软暴力存在的痕迹。
冷漠、嘲讽、斥责、不屑、没完没了地唠叨、拒绝沟通、不履行义务、不关心对方……这些让人看上去就心寒的字眼,都是软暴力的实施手段。当我们经常因为压力过大而把负面情绪发泄在爱人身上,当我们因为孩子不能达到我们的理想而怒其不争,当我们总是以忙为借口忽略老人的寂寞却可以与朋友聚会到深夜……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可以解释,但是,伤害却不能被抵消,只会随着时间被加深。
在我们无意中施行软暴力的同时,受伤害的不仅仅是亲人和一段原本应该美好的关系,还有我们自己。冷言冷语会越说越顺口,它带领着我们走向摧毁亲密关系的恶性循环。
在遭到软暴力的袭击不加反抗时,我们不仅仅是在承担伤害,也是在纵容伤害的继续。当丈夫的谩骂第一次脱口而出,妻子的沉默就是默认这样的行为可以成为一种发泄习惯;当妻子生气的时候用冰冷的后背与你长夜相对,你以为她只是需要冷静时,拒绝夫妻生活就有可能变成她处理夫妻问题的杀手锏;当对方以保护的名义要求你言听计从,长此以往你无力反抗时,会成为爱的囚徒……被纵容的软暴力,可以侵略你的精神世界,打破了亲人间平等的关系。当最根本的两性相处准则——尊重不复存在,沟通产生障碍,或许,肢体暴力不再遥远。
忍耐是不能换得理解与尊重的,只有坚定地说“NO”才可以让失衡的关系重新归位。诚恳地说出你的感受,不要把忍耐当成美德,唯有沟通与理解可以抚平那些被刻在心头的伤痕。
在中国传统礼仪中,夫妻之道讲求“相敬如宾”,家庭伦理注重“长幼尊卑”,家庭从来不是礼仪的蛮荒之地。拒绝软暴力进入你的家,不要让它成为亲情中互相伤害的武器。
他们遭遇的软暴力
“不过是块破石头”
4月初是母亲的六十大寿,薛萌一直在为准备礼物的事伤脑筋。母亲不缺钱,也不缺东西,准备礼物纯粹是为哄她开心。直到生日的前一周,她才费力地挑选到一块上好的碧玺项坠,红绿相间的小坠子是祥云如意的造型,配上特意请人手编的线绳,足足花了薛萌六千多元。她觉得即使是挑剔的母亲也应该会喜欢吧。
寿宴当天,在一桌亲友面前,薛萌拿出项坠送到母亲手中。母亲眼里明明是高兴和喜悦,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哎呀,你们看,不过是块破石头,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好了,给我戴上吧。”
原本希望听到表扬的薛萌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里觉得很凉。
当事人说:我的家庭很寒冷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不肯在别人面前表扬我一句,总是奚落我,不管我怎样努力都不能博取她的欢心。”薛萌说。或许是因为有这样的母亲,从小她就很自卑。后来薛萌逐渐明白了母亲是一个不会表达感情的人,她习惯了用负面语言去遮掩真实的感觉。
在薛萌的记忆里,父母之间从没有过亲昵的举止,两个人总是用各种负面语言交流。“比如,某天天气冷,父亲出门时母亲会说:‘你就这么出门呀?不知道外面冷吗?感冒了又要我伺候你!’父亲会回答:‘不用你管,病了也不用你伺候。’”
在这样的家庭里,没有关心的问候,没有失败后的鼓励,没有由衷的赞扬,每一句话都裹着冰冷的外衣出现。“第一次在姑姑家看到她亲热地搂着表妹叫‘宝贝’,看到她与姑夫互相微笑地叫着‘老公’、‘老婆’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这样的记忆深深烙在薛萌的心里,亦成为她日后选择爱人与自我要求的标准——“一定要有话好好说,轻轻地说,温柔地说。”
“邮箱密码是多少?!”
“喂,李漫,一会儿你可能会接到我另一个手机的电话,是我老公,他看到你和我的通话记录,看到你的名字认为是男人。所以……”梅子借口下楼买东西,给久不见面最近才联系到的同窗好友打了一个无奈的电话。不久后对方回电,果然接到了梅子老公以“打错了”为借口的侦察电话。
这不是第一次了,老公经常翻查李梅的手机、书包,询问她每天和谁见面。上一周,见到李梅在收发邮件,老公竟然开口向她要邮箱密码,为此两个人爆发了口角。
当事人说:我的婚姻如监狱
原来,李梅曾经有过一次精神出轨的经历:“刚结婚的时候,因为他经常出差,我和初恋男友有了暧昧的联系,后来因为这件事他特意申请不再出差,并且大度地表示这里面也有他的问题,希望与我更好地在一起。”
李梅对老公心存感激,断绝了与前男友的一切联系,答应老公有权检查自己的手机。但是,这一切并没有赢回老公的信任,反而使他变本加厉地疑神疑鬼。“足有两年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坐牢。如果我反对他对我的监控,他会说这是因为他在乎我。我们的婚姻已经没有幸福可言。”
“看你就不行”
“听说表姐夫得了抑郁症我一点儿也不奇怪。”美林口中的表姐夫年近四十,虽然工作上已经是位处级干部,惧内却出了名。
“春节聚会那天,表姐看到我家客厅里两盆茂盛的杜鹃花,回头对表姐夫说:‘你看人家的花多漂亮,再看你买的,没养几天就死了。你说你干什么行。’”本意是夸奖别人,习惯使然将自家老公当成了活靶子。“这样的事在这一天里几次出现,比如吃鱼的时候要数落表姐夫买的鱼不够鲜,夸我老公人好时说‘嫁给这样的人多有福气呀’。”
当事人说:她的奚落如暴风骤雨
美林的表姐从来不认为自己说话的方式有问题,觉得自己所言句句属实,并且实在是命不好才会遇到这样差的男人。
美林说:“看到表姐夫在一边尴尬地喝闷酒的样子,我们大家都替他尴尬。我老公人不错,但如果我当众奚落他,估计他一定不肯承受。忍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然表姐夫也不会抑郁了吧。”当奚落有如暴雨,谁的心头还能晴空一片?
“你们的笑脸在哪里?”
像每天一样,李浩与妻子吃饭的时候,已经在幼儿园吃过饭的女儿在房间里自己画画。不一会儿小姑娘捧出了一张画纸,上面是一个大大的笑脸,说:“你们看,你们在对我说话时,有这样笑过吗?你们的笑脸在哪里?”
这句话让两个人都愣住了。的确,从回到家开始,家里就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充斥着。女儿先被要求练习钢琴,旁边是板着脸的妈妈;准备去吃水果,又被爸爸呵斥没有洗手;提出想让妈妈陪自己画画时得到的答复是:“我要吃饭了。你不能自己玩一会儿吗?”
当事人说:女儿的话让我反思
李浩与妻子对女儿的教育很严格,虽然没有到虎妈虎爸的严格程度,但也决不姑息女儿犯下的任何一点错误,习惯于严厉地进行教育。
“我都不记得一家人有多久没有在一起哈哈大笑了。”离开幼儿园,小姑娘要去上钢琴课、绘画课。“她不止一次地抱怨过不想学钢琴,但妻子认为那是培养女儿气质的好方法。这一次的事情让我深刻感觉到她的不快乐。”在女儿的心目中,父母已经异化成监管自己学习的机器,“何止是我们丢掉了笑脸,女儿的笑脸也在减少”。
我的婚姻几乎被软暴力摧毁
讲述者:小文 职业:公司财务主管 家庭状况:已婚(在接受采访时,她用了“小文”这样一个文静的化名,然而,就在不久前度过的一段婚姻危机中,施暴者却是看上去柔弱的她。)
那天,他指着我的脸说:“什么样的男人值得给你的孩子当父亲,你就去找他吧,反正我在你眼里就是垃圾,我受够了你整天跟死人一样的表情了。”从来没见过他发火,我着实被他的愤怒吓到了。
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我们的生活中平时经常会出现的一次吵架而已,往往冷战几天他就会凑过来哄我。但是,这次没有。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吵架后的第二天,他提出要与我离婚。
李扬是个软性子,回想起我们这三年为期不长的婚姻,他很少与我辩驳,即使我当着他朋友的面使性子奚落他,他也总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越是这样的人,发起脾气来越不可挽回。
这次发脾气的原因还是他一直想要孩子的事。“你觉得你配要孩子吗?你配当父亲吗?你看你一事无成的样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正是这句话真正激怒了李扬。这是我的真实想法,现在想来真是要多刻薄有多刻薄,而类似的话并不是第一次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我并非不想要孩子,只是希望老公能先在事业上有些起色。相比于他爱玩、不喜欢做家务之类的问题,对于他的不思进取我实在无法容忍——并且因为有了最后一条,前面那些“劣迹”都在时间里发酵成了不可饶恕的恶习。
我的话语越来越尖刻,心里希望这样能真正刺激到他。有时当着亲友的面,我会特意夸奖别人的老公给他听:“你看人家多有出息。”可是他只当听不到。可能越是觉得一个人不可救药,就会越看他不顺眼吧。他送我的礼物我无法满意,夸奖我的话也只能换一张冷脸,对此他开玩笑说:“老婆,夏天跟你在一起很环保啊,真是有够冷。”这种贫嘴的笑话让我哭笑不得,在心里恨死他不知长进了。
前不久,公婆来我家过周末。晚上临睡时,我走进卫生间见到水盆里放着李扬的臭袜子,立即吼起来:“李扬,你怎么又把袜子扔水盆里了,你是猪脑子吗?”大概平日相处不多的公婆看到的都是我低声细语的模样,这一次爆发吓到了他们。我分明记得李扬眼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失望与愤怒。第二天公婆回家了,我们冷战了很久。那时我还在想:这回你可得长点儿心了吧!
可是,几天后他又一切照旧。
那天晚上,他又开始“老婆我们赶紧生孩子吧,再不生,当爷爷奶奶就晚了”的老一套。难道除了享受生活,在他简单的脑子里就没有奋斗这回事吗?懒得争辩时,我就会以累了为借口拒绝他同房的要求。这时他会抱怨说:“咱家安全套都要过期了。”然而,这次他没有开玩笑,而是把怒吼当做了回复。
第二天他没有去上班,正式向我提出离婚的要求。他说这段婚姻只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伤透了心。此时,我才看清自己的冷漠与挑剔给他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离婚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在他长达数小时的倾诉中,我看到了一个热爱家庭、懂得包容、尊重妻子的好男人,而这是我以前从未看到过的。意识到自己的过错,我真诚地说出了“对不起”,没想到这句话让他流下了眼泪。经过交流,我们开始重新认识对方,而我,此时才真正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好妻子”。
如今,那场风波已经过去了,我很庆幸自己认识到了软暴力的可怕,没有错失本该幸福的婚姻。
软暴力假面
1、以爱的名义
我爱你才会在乎你,才会要求你,才会指出你的缺点——无论是夫妻还是父母与子女,以爱为名义施行的软暴力,都是“爱的绑架”。它是绝大多数软暴力出现并被纵容的原因。别忘记,爱是以尊重为前提的,有独立人格并尊重对方独立人格的人才有资格说爱。把妻子当玩偶、把丈夫当奴隶、把孩子当机器的各种操纵,无一不是软暴力。
2、女人都是弱势方
软暴力不需要依靠力量,因此成为很多女性钟爱的武器。你一个不屑的眼神就可以把男人的自尊打垮;你喋喋不休又咄咄逼人的语言让男人压力倍增。这也是导致肢体暴力的诱导剂——“有本事你打我呀!”这种挑战男人底线的方式只会引火烧身,而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3、把语言暴力当幽默
“别看我老婆胖,多壮门面呀!”在外人面前用老婆老公寻开心的人,应该面壁思过。老婆老公是用来疼爱的,不是用来挖苦寻乐的。或许你觉得这样做很幽默,但自嘲是调侃自己,不是用自己的亲人找乐。这样做既不表示你风趣,也不体现你的家庭地位,只会伤了对方的心。
4、把语言暴力当直率
“你还能再蠢点儿吗?你没有脑子吗?”“像你这样没有品位的人,就不要给我买衣服了。”或许你所说的的确是对方的缺点,对方人不够聪明,品位也很寻常,但却是最爱你的人。许多人觉得自己心直口快,指出对方的问题时总能切中要害——既然事实如此我为什么不能说。并非不能说,而是需要温柔地说。把语言暴力当做直率,只会让对方感受到你不够尊重他。
老关告诉我:我被校方开除了,理由是妓。大概是毕硕硕告的密。我着实吃了一惊。这意味着我与这个学校没有关系了。这意味着我的学生生涯结束了。这意味着有好多人包括我的父亲会用另外一种眼光看我,他们会把我看作一个异己分子。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我。我还叫盛西门。
我来到毕硕硕的寝室,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恭喜你。什么时候结婚,可不要忘了通知我。”我知道她投靠了一个国画系的同学,这位同学因获得全国美展银奖而名声大振,他们建立了正式的恋爱关系,就等着结婚了。“你一定有别的事。”她说。“你说的对。我是有事情要问你。你大概也猜得出来。”她的脸有点儿红:“听说你被开除了,我们都为你打抱不平。不过这是一种传言,没有这回事的。你这么优秀的学生,学校开除了你,那才傻逼呢。”她让我坐下,为我倒了一杯开水。我不相信她的话,但我问她:“还愿意收藏本人的肖像画吗?”“当然。”她说。我用指尖点动她衣服里面的两只,一左一右,十分准确,“两只小小的。它们小了一点儿,”我说。“不值得我画。特别是现在,我不会再画它们了。”她收拾起笑容:“请自重一点儿。”她又酝酿出笑容,媚媚地道:“我正想请你再给我画一幅呢,可你现在有名气了,不会拒绝我吧?”“鬼才会再为你画什么肖像。”我气乎乎地走了。但我内心里原谅了她。她为她和未婚夫的工作而贬损了我,这是可以理解的。
后来我才知道,是徐子静联络了几个学生会干部为我说情,开除我的文件才被置换成了严重警告。学校够大度的了。果不其然,书记又召我谈了一次话,他向我传达了校方的文件,严肃地指出了我的问题,要求我限期改正,并表扬了校方治病救人的态度。“你干了些什么,学校都是知道的,可以说证据确凿。不过年轻人么,不能一棍子打死。我们要对每一个学生负责。何况你即将毕业,如果把你给开除了,会影响你的一生。这一点儿你要明白,学校宽容地对待你的问题,是希望这些问题得到解决。希望你理解学校的苦心,严肃地对待这些问题,认真学习理论,加强修养,尽快改正缺点错误,做一名合格的艺术上作者。你表个态吧。”“其实你们完全可以开除我的。”我说。“你什么意思?”书记瞪起希特勒式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开除我。既然我犯下了严重错误,为什么不把我开除呢?为什么迁就我呢?迁就就是纵容。纵容会使我犯更大的错误。”书记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我告诉你,你是个无赖!不知羞耻的无赖!”“你说的太对了。”我说,“不单是一个不知羞耻的无赖,还是一个客,一个社会渣子,你们完全可以将我扫地出门,扔进垃圾箱里。你们做得到的。但这丝毫无损干我的艺术。开除还是警告与我的艺术没有关系。我依然是我。而你也依然是一个小小的政客,思想的警察而已。我觉得你这个职业并不光彩。”书记眼睛里放出凶光,大发雷霆:“滚!快给我滚出去!”“谁愿意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分钟谁就是龟孙子!”我大步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我感到痛快。我给郑新重他们叙述这场对话,赢得他们的同情和称赞。回到我的小窝,我脱掉衣服,拿起毛笔,蘸满了墨汁,面对着镜子,就在镜中自己身上画了一张书记的脸,周围是一个又一个毕硕硕,或者类似毕硕硕的东西,然后我把书记涂抹成一个黑三角。这没有什么意义。儿童般的恶作剧。不过流动的墨汁让这幅画有了某种抽象和神秘的意味。我用抹布擦去了它们。镜子里面只有我。只应该有我。我把自己画成一个女人,空洞的眼睛,红色的嘴唇,长长的头发,有两只硕大的。我比徐娘更老,脸上身上布满了皱纹,丑陋而恐怖,如一个魔鬼。我,这个女人有一个坚硬的男性器官,像一把短棒或者一发炮弹。我龇牙裂嘴张牙舞爪与镜前人搏斗。一个荒唐的双性人的形象。这不是我。太不真实了。我一拳向他砸去。镜子掉下来,成了碎片。我把这些碎片组合在地板上,不规则的裂痕让它更为诡异。我铺开画布,将这画面移植其上:一幅碎裂而诡异的自画像。我合不得那面破碎的镜子,请人修复了。镜中的影像伤痕累累,有如一位身经百战的勇士。平静下来之后,我完成了《窑场上》、《庄稼地》和《村姑》。那个爱好者李庆三充满欲望的脸最让人得意。
我数次打电话问那家画店老板,他说我的画火气太重,没有人喜欢。我又打开一卷子旧作,估量它们的水准。我相信它们的价值。没人喜欢我自己喜欢,我还不愿意出手呢。这些东西都是我的心血,它们出自我手,出自我生命深处。但它们是我吗?它们不是我。它们是我又不是我。它们只是与我有某种联系而已。它们把我掏空了。我心里空荡荡的。我将我的目光移向镜中的自己。移向真实的自己。只有我,我的身体是实在的,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我是我的这具肉体,有生命的可以行走坐卧的肉体。这个生命体才是我真正的作品。我成就的应该是这个身体的身体性。我需要把自己作为一幅画去创作。这幅画完成之日,就是我的生命结束之时。
但我需要票子,也需要得到认可。我又挑选了五幅画,每一幅都认真修饰了一番,拿到另一家画廊,不想这些东西仍然无人问津。什么中国的野兽派,这个说法一点道理都没有。那就等待吧,总会有识者愿意占有它们。我相信这一点儿。
我支持光光嫂成为我的母亲
又要过年了。我想我应该回家看看了。这两年暑假寒假我都去外地写生,没有再回过家。看起来我对家庭没有多少热情。妹妹已经中专毕业,到一所小学做了教师,眼下正在谈朋友呢。大概是因为在单位里不得志,父亲已经提前办了病退闲居在家。父亲说他学起了书法。他说他学书法多少受了我的影响。光光嫂在哪里呢?没人告诉我。我渴望见她一面。我知道我回家的理由很大程度上与光光嫂有关。这是我内心里一个隐密的情结。
我到王府井百货商场买了一些点心之类的东西,坐了七个多小时火车,终于到家了。为找到父亲的新家,他们单位的家属楼,我打听了门卫和几个路人,他们的目光都有点异样,说话的腔调也有点异样。敲了敲五楼一号的门,没有人。我喊父亲和妹妹。父亲答应了一声,一会儿之后才开了门。看来他是在午休。父亲说了一句“回来了”,接过我手里的东西。他的两鬓有了白发,人也没有过去精神了。
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从卧室里走出来,喊我的名字。是光光嫂的声音!我明白了人们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我的原因。是光光嫂吗?我有点儿怀疑,这女人如此地年轻。仔细看去,光光嫂的身材没有多少变化,面容是衰老了一些,但依然光芒四射。她的眼睛里有水,那诱惑男人的水。她不老,是一位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有中年妇女独特的美。我看着她,没有吭声。她的头发有点零乱,肯定也在午休。她是与我的父亲一块儿午休。这是我所料不到的。光光嫂让我到卫生间洗脸,又给我倒上一杯开水。她倒挺像这个家庭的女主人。
三个人坐在劣质的沙发上。父亲点起一支烟,狠吸了一口,又轻咳了两声,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你光光姨,还记得吧?她偶尔过来帮助些家务。”我嗯了一 声。我没有什么话要说。“对,我过来帮帮忙。你父亲一个人,怪孤单的。”光光嫂对我说。父亲问了几句我学校的情况,然后也沉默下来。“妹妹呢?”我问他们。“她在学校住,只偶尔回来一次。”父亲说。“我去看看妹妹。”我说。我离开了他们。走在依稀可辨的大街上,心里有点空。我不想打扰妹妹了。这么多年妹妹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我们已形同陌路。我走到十九中门口,看了看学校新修的挺气派的大门,又转了回来。
父亲买菜去了,光光嫂在家准备晚饭。“光光嫂。”我喊她。她向我点点头。“你们还没有结婚吧?”我问她。她又点点头。“你们应该结婚。”她没有吭,只是看看我。“说实话,我回来想见到的就是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不知道你钻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打听。我以为你已经消失了。可是你突然冒了出来。”“你生我的气了?”她说。“小够朋友。”我说。她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笑了一下,不作解释。她笑的时候,脸上耸起细密的皱纹,是一种正在衰老的美。见我沉默下来,她说:“我老了。你长成一个人小伙子了。”我说:“我发现你依然漂亮。你们谈到结婚的事了吗?”她又点点头。“谈到了,就想征求你们的意见。”“我没有意见。那你们就结婚吧。我主张你们要正大光明地结婚。”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们要不要那个结婚仪式有什么关系呢。听到我这句话,光光嫂脸上有了笑容:“我们结婚,你就不能问我喊光光嫂了。你要问我喊妈。”这句话又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光光嫂。我随即喊了一声“妈”。“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做我的母亲。我真正的母亲。”待我回到对面的沙发上,光光嫂道:“西门,是我教坏了你吧?想起来挺后悔的。”“不。”我肯定地说,“是你启发了我。我应该谢你。”她赶紧摆手,以母亲的架式说:“我很后悔。算了算了,这话不要再说了。”我问她:“那时候我突然找不着你了,我想知道原因。”“没有原因。这事不要再说了。”我想起来一件事,又问她:“是你给我寄过钱吧?”她点头。“一共寄三次,九百块钱。”她又点头。“我父亲知道吗?”“他不很清楚。你也不必告诉他。”我郑重地向她道谢。“谢什么。”她又从衣袋里拿出来五百块钱:“听说你学画画花销大,要节约着用。”我推辞再三,她有点生气了,我只好接受。
晚饭我陪父亲喝了个痛快。吃过饭光光嫂走了。他们对我有所忌讳。我动员父亲请她回来。父亲对我的大度与理解挺感激的样子。这天晚上我们谈了不少话。
第二天父亲把光光嫂喊了回来。他也叫妹妹回来,妹妹推说有事没有回。直到大年初一妹妹才回来了一趟。我想送给妹妹一幅风景画,她说她不喜欢绘画。我们总共说了三句话。据父亲说,妹妹谈了好几个对象都不成功。她总是觉得自己有问题,主动与人家分手,然后痛不欲生。父亲感觉到,妹妹的问题似乎与我有关。至于是什么问题,妹妹守口如瓶。妹妹对光光嫂特别反感,父亲能够理解,并愿意原谅她。
我讨厌过年的气氛,就躲在家为父亲和光光嫂两个人画像。我让他们夫妻那样挨紧坐着,他们非要趔开一点距离不可。那就把他们之间的距离也画出来。我有意把两个人画得冷漠一点儿。父亲表扬了我的画,把它挂在卧室里。
我对光光嫂没有了兴趣。我对这个家也了无兴趣。一个旧梦的破灭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它让我失去了我的故乡,我的牵挂,我的梦。它让我继续流浪。
随此冒险
终于熬到了毕业,同学们各显神通,有的分到京城很好的单位,有的在省会城市谋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毕硕硕的未婚夫和徐子静都留校工作了。老关和郑新重分回了本省。我的父亲没有通天的本事,我自己也不屑于拉关系找门路摧眉折腰,那就只好听之任之了。我不愿意听之任之。我要选择别人所不愿意选择的。那就做一次生存试验,我撕毁了到本省大学生分配办公室报到的派遣证:决定留在京城,做一个自由画家。逼自己用画笔养活自己或者养不活自己,这是个问题,但可以一试。“哪里有危险,哪里便有拯救。”我将这两句话写在宣纸上。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他已经在老家为我联系了一个不错的单位,我的决定让他伤心。我感到愧疚。我体验着这种愧疚,然后把它打包放在箱底。徐子静对我的决定也大为不满,但她说服不了我。自由是要代价的。我愿意做一个流浪者,一个随心所欲的自由人,让单位的种种束缚一边呆着去。这种忤逆带给我的直接损失是:我不大好意思再接受父亲的汇款了。我又挑了十来幅画到几家画店推销,老板们对我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看好,谁也不愿意接受。我好说歹说才有一家画廊勉强接受了,条件很苛刻。
再呆在学校附近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流浪者也需要吃饭和睡眠,一个哪怕是临时的住所。圆明园画家村?我曾经去过一趟,与几位画家有过接触,话不投机。我不喜欢那里的气氛。我不愿意与他们搅和在一起。我想到了郊外徐娘母女俩。做她们的邻居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参加了几场为了分别的聚会,我到燕庄去了一趟,还好,徐娘还在。她屋子里面貌一新,新添置了电视机、电扇、书柜、沙发、紫砂茶具等物,书柜里放着那些男女们喜欢的书。衣服也穿得更时髦了。看来日子混得不错。见她一个人正在看电视,我用力敲了敲门,“嗨”了一声。她认出了我,眯起眼睛,做出惊奇的样子,站起来伸开两臂。现在的徐娘很年轻很时髦的打扮,一身白色丝质绣花长裙,领口开得很低,两耳上是两个乳白色的耳钉,明明是满头银发,可感觉上挺年轻的。我上前与她拥抱。“想我了吧?”她说。我笑道:“想你是真的,但我更想的是西施。她人呢?”“小西施去深圳去了,你想不到手了。不过老西施在这里。”我说:“我想的就是老西施。”“哪里想我了?”我指指心脏。“哼,我还不知道你们男人的心。你们没有心。”,我承认她说的是真理。我问她是不是做过整容,她说:“你是说我是一个春不老?大家都说我是个春不老。咋不老?老了,满头白发了。”“你应该染发。染成金黄色的,染成一个少女。”我说。徐娘开玩笑道:“我不染。我一染真的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要价就高了。”她给我表演她新学的茶艺。品了一会儿茶,我掏出二十块钱给徐娘,她推让了一下,说她现在已经涨价了,要五十块。我只好再掏出来三十块钱。徐娘不接,我坚持给她。何必沾她的光呢?“我有灵活政策说给你听听:三十岁以下的客人打三折,回头客再打两折,这样五折打下来只有二十五块了。还有五块钱,是我喜欢你,免了。”我知道她这是玩笑话,便回她:“为什么三十岁以下的打折,老男人就不打折?”徐娘笑道:“这还用说,质量高呗。”我对徐娘的慷慨表示感谢。我想我将来会尝还她的。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徐娘有什么铜臭气。因为金钱是一个启动者,一个平等交往的理由。事情开始之后,这个理由就不存在了。
徐娘关上门,我们在一起重温旧梦。然后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闲话。我说徐娘:“为什么不再招几个干闺女?”她说:“算了,人一多公安上就说我是老鸨了。”她说她们在老家就遇到了麻烦,是干闺女们逼着她一块儿来 京城发展的。她还说她养颜有术,至于是什么术,她说她保密,“我这当家本事是不会轻易泄露给别人的。”我说:“你何不报一个专利?”她说她明天就找专利局去。“光有专利也不行,还要经常使它。”她接着道。问徐娘的家庭,她告诉我她出生于妓院,也就是窑子铺,知其母不知其父,解放后自然从良了,找了个农民结了婚,丈夫不爱见她,前几年死掉了。他们收养过一个女儿,女儿出嫁之后差不多与她断绝了关系。一席话说得我颇为同情。我想徐娘的身体与其年龄有如此大的反差,可能与她不能生育有关。我还想说些同情的话,但徐娘打消了我的同情:“听明白没有,我是科班出身,经过严格训练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不外行,只差没拿毕业证了。”我与她谈起赛金花,不想她竟知道此人,还说到了瓦德西将军与庚子之变。我说她是亚丝芭希亚,她不知道此人是古希腊雅典高等。不过这无伤大雅,她不必要知道什么亚丝芭希亚。不减的徐娘让我找到了家的感觉。她问我背上这条鱼的意思,我第一次向外人谈起了光光嫂。徐娘给予理解。我谈了我们的毕业分配,想听她的意见,她说:“你来不来这里与我可不相干。”“当然有关系。”我说。“到时候我会缺吃少穿的。”我说。“不要紧,大不了你给我拉皮条,我给你赏钱。”这个老,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与她商定,我入她的伙,每月交伙食费若干。她爽快地答应了。
徐娘为我做了一顿不错的午餐,我买了一瓶酒,我们两个正在碰杯,一个穿着整浩的男人来了,大概有小五十的样子,是燕庄村的村主任,徐娘毕恭毕敬地接待他,与他猜拳,让他输拳时喊妈,这主任便不论输赢妈妈地喊个不停,一杯一杯地干。两个人还喝了交杯酒。他们都忘记了我。我瞅准机会站起来给这位主任敬酒。村主任说:“你小了跟徐娘是什么关系?”徐娘说:“他是我孙子。”村主任让我问徐娘喊奶奶,问他喊叔叔。我只好如此地喊,然后与他们干杯。
这位姓贾的主任帮助我以低廉的价格租用了隔壁的二间房子,一个够气派的画室兼卧室。我花钱请民工收拾了一下,返回学校,同学们已各奔东西,作鸟兽散了。
艰苦岁月
本想继续留长发的,但我去理发店剃了个光头。我不想让自己过于女性化。况且,毕了业了,总要有个表示。又去商店采购了一些吃的东西,买了一个二手传呼机,把号码告诉给几家画廊老板。我把我的被褥书籍、几件简陋的家具,以及那面大镜子都拉到了燕庄,还有我的画,这是我最为宝贵的东西。徐娘问我为什么剃了个光葫芦瓢,我说是剃发明志的意思,我已经不是学生了。她很细致地帮我摆布擦拭了一番。还不错,有了这三间房子,挺气派的居所,算是安家立业了。况且,我将要成为徐娘家庭的一个准成员了。安顿下来之后,我用红色的颜料在老朽的木门上写上“盛西门画室”五个字,还弄一挂鞭炮放了一阵。
我到村子里转了转。附近在大兴土木,不少民工在工地上忙碌。与一位叫做孙方印的河北民工聊了一会儿天。听说我大学毕业丢掉工作当什么自由画家,他十二分不理解,竟发脾气骂了我两句。看来他不如徐娘。徐娘就不问来历。回到家,不想画什么,书也看不进去,惟一的营生是吸烟。还有胡思乱想。离开了学校环境,日子诚然十分自由,但这份自由有不可承受之重。我要养活自己,眼下需要用诚实的体力劳动挣一份工资。徐娘建议我养几头猪什么的,被我否定了。这样过了三天,我觉得实在无聊,下决心随孙方印他们去工地砌了一天砖。作为新手,我善于学习,干得很卖力,一双手套早被磨破了,手上磨出了一个血泡。第二天早上,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他们去了。孙方印交待我控制节奏,也就是学会偷懒。这样我坚持干到月底,十九个工,挣了五十六块钱。发工资那天晚上,孙方印拉我跟他们一块儿到一家茶社兼录象厅去喝茶。烂俗的子倒也刺激人。我要了两瓶啤酒,一包香烟,一包瓜子。一位妖艳的高鼻子女郎不断地盯我。我她问:“你是一个外国人吧?”她抬起头笑道:“你猜吧,哪国人?”“意大利人。”我随口道。“莎士比亚写过的成尼斯人。对不对?”“你是个民工?”她问我。“对,我是一个民工,从很远的农村来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她摇摇头:“你不是个民工,是个知识分子。”我和孙方印都大笑。孙方印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去和她玩玩。”我的心动了一动,但我制止了自己。还是用这点钱雇徐娘当模特画儿张画实际一点儿。我说我没有心情。“你是不愿意花钱。”他揶揄道。他喊这个女郎进包间去了。我喝干了啤酒,一个人走了。我愿意画画这些快乐的打工者。他们是忧郁的,但我发现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快乐的。一种流浪者浅薄的快乐。后来我意识到浅薄这个词我用得过于武断了。我不比他们深刻到哪里去。
回到家,我敲徐娘的门,她说她已经睡了。我知道她没有睡,她在工作。我装作走了,听了一阵子墙根,她和一个男人在发泄着他们的快乐。听得出来,这个男人是孙方印的同乡,我跟他聊过天的。也真是的,老太婆竟然有做不完的工作。这正好给我了勤俭节约的机会。
一次意外让我终止了我的民工生涯。我的脚被砸伤了,只好在家静养。徐娘给我端吃端喝的,可谓无微不至。为了感谢她,我把这点工资全给了她,说是聘她当我的模特,每天一两个小时就行,徐娘答应了。除了当模特,徐娘还慷慨地给我了一个整天,二十四小时,我们夫妻般生活在一起。这让我得以发现徐娘的许多秘密。我发现徐娘是一个以身体为中心的人,除了身体,她没有别的目的。吃饭睡觉是为滋养她的身体,梳洗打扮是为美化她的身体,与男人交往,是在利用她的身体。早上起床时和晚上睡觉前,徐娘都要在化妆台前做一套程序相当复杂的按摩操,脸部,胸部,腹部,揉,擦,搓,轻轻地拍打,提缸深呼吸之类,极其认真而投入。干洗碗之类的活都要戴上一双塑胶手套,说是保护皮肤。她吃饭比较节制,但讲究营养搭配。晚上要吃一小碗用木耳、红枣、蜂蜜等物熬制出来的东阿,临睡前还要吃一两粒褐色透明的药丸。也许这就是她显得年轻而的原因。除了梳妆,她偶尔还会对镜调整自己的表情,嘴里小声嘟啦两句什么。我还没有见过如此爱护并欣赏自己身体的人。她把身体当作自己的珍宝。她愿意向男人们展示自己的身体并取得男人们的赞美。如此的珍宝她给别人的时候肯定认为自己在是奉献。奉献自己之时肯定能得到愉悦。我想了不少好听的话称赞徐娘。我发现徐娘是一个天生的弗洛依德主义者,她有本事把我的每一句话,把她经手的每一件物品都引向男女之事,撩拨着我的欲望。
半个多月之后,我画出了一幅相当满意的画,伤也养好了,便去讨要工伤补助。工头只给了我三十块钱,孙方印他们又帮我要过来二十块。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手头又拮据起来。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确是万万不能的,禹作敏这句话对极了。我尽可能地节约我的开支,偶尔到孙方印他们那里蹭一顿饭也是有的。无奈之中,我进了一趟城,串了几位同学,向他们叫苦,这些人便像打发乞丐一样送给我一些东西,或者塞给我几张钞票。我不觉得难为 情。作为一个画家,体验一番乞丐生活也是挺有意思的事。
按照徐娘的建议,我让孙方印帮忙,在院子里垒了一个小小的猪舍,买来了一公一母两头小白猪。它们通体洁白,没有一根杂毛。我为它们取名梵高和玛丽亚。我训练它们定点大小便,以保持猪舍的卫生。徐娘承担了喂食的任务。我每天晚上带它们出去吃草。它们按照我的指令到附近觅食,不管走多远,只要我喊它们的名字,啦啦啦一声,它们就会奔过来,任凭我抚摸和亲吻。我吻它们的嘴唇,像吻女人的嘴唇一样。我与我的小猪并排躺在一起,像是搂着自己的儿子。我体验猪的心理,学习用猪的眼光去打量徐娘,打量眼前种种事物。徐娘将一盆子野菜和麦皮煮成的食物倒进猪食槽,小猪哼哼着奔过去吞食这些食物,我也将我的嘴伸入猪食槽里吞了一口,半张脸都沾上了猪食,我抬起头,咀嚼着,看着徐娘,咽下这酸涩的东西。我想我可以适应这种动物的进食方式。我要徐娘也如此地尝一口,徐娘骂我一句逃跑了。我不得不承认人的优越性。当然猪也有猪的尊严和快乐。它们活泼泼地追逐和游戏,它们吃饱饭之后卧在地上惬意的哼哼让人感动。我像画我的情人一样画下它们。偶尔我会让徐娘参与进来,比如让徐娘裸起身体,怀抱着梵高玛丽亚,供我写生。
这年冬天是我最为困苦的日子。天寒地冻,我生不起火,也没脸过多地到徐娘那里借光。徐娘的生意有了明确的价格,我不能坏她的规矩,别看她挺关心我这个孤独男人的,但在这种事上她只认钱不认人。我吃过她的闭门羹,只好盖上被子胡思乱想。有时候我把我画的几幅徐娘排列出来,依次修改它们,寄托我对这个老太婆的单相思。意识里,我是把她看作我的母亲了。无奈的时候便到工地上千几天,挣几个辛苦钱。下大雪的时候我堆起一些雪人玩,将它们塑成光光嫂、白桦、徐娘和别的人。我请徐娘来看,她说像。我当面将那雪人的弄得更大一些,她骂我是坏小子。春节那几天是我最凄凉的时候,外面鞭炮齐鸣,我只能龟缩在我的画室里享受着这无边的凄凉和孤独。
所幸还有人记起我。某一位同学来这里看我,我便激动万分千恩万谢。我会喊梵高和玛丽亚过来,吻它们一口,给他们一个惊奇。看得出来,同学们对我的生存环境都嗤之以鼻。不能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求一点优越感。
毕硕硕不知从哪里听说我的窘况,来过一趟,这是我意料不到的。她用审视一头猪的眼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喊来梵高和玛丽亚,爬地上表演我的亲吻行为,毕硕硕闭上了嘴,鼻了不断地吸气,表示她的厌恶。但她不失时机,用照相机拍了照片。拍完了照片,她勉强笑了笑。我大声笑道:“你也来一口?”“滚吧。”她说。我知道她很兴奋,我的行为证实了我的堕落。她目睹了我的堕落,又采集了证据,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丈夫是他们美术出版社的同事,生活相当美满。“你原来那位呢?”我问她。“你没听说哎?吹了。那个小男人,我没有理由和他结婚。”我打听白桦,她说:“你问那个公共汽车?快毕业了吧,我跟她不熟。怎么,你爱上她了?”我说我真的喜欢她。“流氓才会爱她。”她骂了我一句。正说着,她发现了我的《三只白色的猪》,画面上梵高、玛丽亚与的我正亲密交谈,我们三个的头挨在一起,亲如一家,她又拍了下来。另一幅《三只白色的猪》画的是徐娘、梵高和玛丽亚,她也拍了照片。她通报了我的一些同学的消息。大家都混得不错。她带给我一些绘画材料和一些吃的东西,打开让我看。我说谢谢老同学的施舍。这是我正需要的。她仔细看我的画。“《三只白色的猪》,画得相当好。”“真的不错?”我知道硕硕对我的画有点儿偏爱,开玩笑似地说,“这是我最为得意的作品,我不会送人的。”她又欣赏我的《树上的梵高玛丽亚》,说名字起得不太好。她很性感地瞄了我一眼:“你的画有一种味道,我说不清楚。”我没有回答她。我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我想让她付出代价。她嗯了一声,又媚了我一眼,要求我回答她。这媚眼与过去她给我的如出一辙。我嘴唇动了动,微闭双眼,示意她吻我。她果真在向我靠近,她的鼻息已经炙烤着我,她已经伸手可及。我的双臂已经张开。但我后退了两步。我制止了自己。我总是突然改变自己刚刚做出的决定。我总是反对或是修改我自己。我想报复一下我们原来那种交易行为。“敝帚自珍。”我说,“请你原谅,我要靠它们养家糊口呢。”“你多心了。我没有要你画的意思。”她说。我本想说我更没有这意思,但临时改口道,“不过承蒙你看得起,我愿意送给你一幅。”我挑了一幅《红色的猪》送给她,是画在纤维板上的,她执意要给我留下五百块钱。我不要,“就算我赞助你的。”她说。我喊上梵高和玛丽亚,送她到村口。毕竟有那么一段交往,感情多少还是有的。我有点儿吝啬了。后来我才知道,硕硕与那个国画系同学分手时曾经想到过自杀。看来她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她与现任丈夫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我没能够安慰她一番。我谴责我的粗心。
我期盼的人儿却没有来。我曾经给徐子静打过几次电话,但都没有通。写去过一封信也不见回信。白桦说过来看我的,也没有来。好在有徐娘这张底牌我可以随时抽出来玩一玩。
郑新重不期而至。这家伙分配到一家美术出版社,后来又去省群众艺术馆工作,仍然觉得没劲,漂亮的女朋友也移情他恋,他也就不辞而别,来燕庄做了自由画家。我看他的画艺长进不大,倒是头发越长越长,一副艺术家的派头。他鼓捣的影像艺术还有点意思。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在徐娘那里吃了饭。我们两个谈天说地,徐娘偶尔会来一半句颇有性意味的双关语,或者什么玩笑话,同时用她色迷迷的眼睛勾他一下。郑新重开始不怎么在意,甚至还表现出某种厌恶,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与徐娘探讨起生活和身体方面的问题来,把我晾在了一边。他放肆地盯住徐娘看。这让我心里酸酸的不太好受。徐娘的诱惑力如此了得。我冷眼看着他们。郑新重竟下起了逐客令:“西门你瞌睡了吧,回去休息去。”我只好起身离去。后来听说他与徐娘聊了一个通宵。他说他认定徐娘是一个绝好的模特儿。他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画家村
我的梵高、玛丽亚长大了,它们无师自通地开始了,几个月之后,六只小梵高小玛丽亚诞生了。其中一只小梵高的头顶上生了一撮黑毛,威武如狮,一只小玛丽亚的肚皮上生了两团黑,状如羽毛。这两只小猪,我仍以梵高玛丽亚称呼之。满月之后,我下厨房为它们做了一锅好饭,让它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留下了梵高和玛丽亚,拿老梵高・玛丽亚和它们其余的孩子做了一笔交易。分别时老梵高和老玛丽亚吱吱地嚎叫,其声音十分凄凉,弄得我心里很沉重。它们一定会把我看作一个狠毒的人。我想与它们做一个吻别,想想作罢。但郑新重摆布着我们表演了一番,将这个过程拍摄下来,拿一本杂志上发表了。
时来运转,徐子静突然造访,捎来了第四十五届威尼斯双年展的邀请函。这件事与美国人罗伯特的推介有关。策展人派使者事先来过一趟,不过我不怎么在意。子静向 我表示祝贺。看得出来,她内心里为我高兴。但她的一本正经仍然让我失望。我费尽周折办完了护照,又筹措了一笔经费,带着我的精心之作去了一趟意大利。在异国的土地上,我晃着膀子挺起胸膛,享受着大鼻子们的礼遇。我参观美术馆,贪婪地欣赏海外同行们的创造,以更好地把握自己。意大利的超前卫艺术与我极为契合,我临摹了几幅画,还拍了不少照片。我的两三幅作品被当地一所美术馆和一位私人世藏家收藏了,得到了一笔可观的外币。我没有忘记给同伴们带同来一些纪念品。我特别给徐娘、白桦准备了一些香水、皮具之类的东西。我没有忘记徐子静,给她准备了一双式样别致的小皮鞋。消息传到围内,有关的报刊给予了质疑和批评,这倒让我享有了“国际声誉”。但我期待的是,我的画能快一点儿出手。
好运接踵而至。一段时间之后,画廊那些画都先后出了手,又有德国的画商、港台的画商大老远地找到我,买走了我一批画。我适时地提高了画价。然后有美国、荷兰、日本驻华使馆官员来订购我的画。一时间我成了一个小小的富翁。在贾主任的帮助下,我用便宜的价格买下了五间房子,扩大了我的画室面积,并做了简单的装修。还修了个大院子,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种上一些花草树木。池塘周围摆置了几块太湖石。报刊上有了温和的声音,什么玩世、自恋,听起来还有褒奖的味道。有人干脆说我是大胆泼皮,“玩的就是心跳”,这种说法也能让人接受。有记者将我的名字写为圣西门,这很有意思,一个美丽的错误。有时候我就在我的画上签上圣西门三个字。来看我的同学自然也多起来了。一时间好几位自由画家来这里落脚,他们租了房子,有的干脆买下了农民闲置的住宅。郑新重给老关打电话让他过来,老关竟二话没说,丢下他的妻儿和工作,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两个到火车站把他接过来,三个老同学异常兴奋,喝了不少酒。老关结结巴巴地大谈杜桑和劳申伯格,郑新重激昂慷慨地宣传后现代主义,我给他们谈生命哲学。我对杜桑没有多少感觉。后来又来了几位青年画家,还有年轻的女郎来这里当模特挣钱的。这地方开始热闹起来。不用说,在这个小小的艺术公社里,我是一个中心人物。他们推我为“村长”或者“庄主”。他们视我为一个成功者。
郑新重设计了一个影像作品,叫做《模特》,以徐娘为模特,大家集体临摹。徐娘从容地脱衣服,每脱一件,就模特般走几步,了衣服,她跳了一阵子迪斯科,大家鼓掌。郑新重又要她跳托乳舞,徐娘说:“这可是要加钱的。”郑新重说好,徐娘嘴里哼着调子跳了一段,把一双玩出许多花样,逗得大家嗷嗷乱叫。然后坐下来道:“孩子们,画吧,我听你们摆布。你们叫我坐我就周吴郑王坐着,你们叫我睡我就睡美人一般睡着。你们不是讲究体验么,我这老皮老肉的,你们想体验就过来摸一把,看烫手不烫?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人又喊叫起来。大众场合,还真没人过去摸她一把。坐一会儿她会走过来拍拍某个临摹者的脑袋。她弯下腰,让她的垂在谁的头顶,或者在大家眼前晃。“你们知道吗?常摸女人的肌肤,男人的手掌就会温柔起来。”徐娘把我讲给她的这句话贩卖了出来。等到五花八门的作品创作出来,郑新重又清徐娘作最后的点评。徐娘哪懂什么画,她大谈特谈她年轻时候如何美貌,如何征服了众多的男人,她号召男人女人们都要学会爱情,不顾一切地爱,享受爱情的快活。看得出来,徐娘喜欢这些人。她对她能掺乎到这一群画家中间由衷地高兴。郑新重假惺惺地批判她:“这是之道,大家都不要相信。”我厌恶郑新重这种假道学。徐娘从不羞羞答答,她是一个真人。
有了钱,我出手大方多了,隔三差五地请大家吃一顿,对徐娘的惠顾就更多一些,徐娘便有仰视我的意思。但我不能把钱都花在徐娘身上。徐娘是大家的。我给白桦租了隔壁的两章间房子,专门做了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安上了淋浴设备。完工之后,我打电话通知了她。“你知道我要去吗?”她在电话那边笑。我说,“你会来的。”她说:“你已经是一个成功人士了,我去干什么?傍你呀?”“我挺想你的。我想你快要想疯了。”她说:“我还猜不出你那点弯弯绕,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我现在可是一个淑女啦,别想好事。”“我一直把你看成我的另一个我,不是我的一个部分,是另一个完整的我,明白吗?我当然要与我的另一个我合二为一。”“什么我的你的,你把我弄糊涂了,不听。”她放下了电话。
我转过身,看室内那些完成未完成的画作。我早就明白,它们在我面前,在我惟一的身体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可有可无的。我又站在镜子面前,观察着自己。谁说这位镜中人不是一件艺术品呢?是天造地设的一件艺术品。是一件未完成的艺术品。他需要不断修改。这样一个骨肉血脉组成的男人的肉体,充满欲望,前面是未知的生活,后面是已知的经历和经验,其上下左右围绕着好多个女人和男人,他们发生着各种各样的联系。他张开身体所有的感官去感知和享受这种种的联系和发生。这种不断的发生,其中的大欲望和大享受,就是他生命的果实,成就着他的自我,他特定时空中的惟一性。那必定到来的死亡,将使这件艺术品最终得以完成。至于艺术,那小写的艺术,是他的分泌物和排泄物而已。我忽然对架上绘画没有了兴趣。我对艺术心生怀疑。我珍爱我的画作,它们现在已经有了价值,我不可能再把它们焚毁,但会把它们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将来的某一天,我的墓碑上不必写什么画家,应该写上“为所欲者盛西门”几个字。
为了谋生,我可以继续画一些油画,但从根本上说,我应该做一名生命艺术家。与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相同,我的创作材料乃自己的身体以及身体的运动轨迹。与这位饥饿艺术家不同,我应该更多地展开自己的生命,我要让自己的生命更加鲜活和丰富,并充分地享用它。
兄妹结婚
我投身于与白桦的追逐、拒绝、反抗与妥协的肉体搏斗中,不分胜负。白桦发现我枕下的一封信,随口问:“谁的情书?”“一位漂亮女士的。”我跟她开玩笑。“同学?同行?”她又问我。能听出来她话里稍许的忌妒。这让我高兴。“我的隐私,不告诉你。”我说着,将信展开,她拒绝阅读。我告诉白桦这是我父亲催婚的信件,我展开它让她看我父亲的落款。她无动于衷。我将它置于她的脸面上,她抓起它揉为一团,高高地抛起,肯它降落在我的一幅新作上。
同过去的来信一样,父亲先是教导我老大不小了,刮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然后告诉我李四的女儿如何如何贤慧,赵六的女儿如何如何孝顺,云云。白桦问我:“你怎么想?”“我也给父亲讲大道理呗:大丈夫以事业为重,先立业后成家。有了事业,好姑娘自会众星捧月般任我挑选。所以,请不要着急,耐心等待。其实有一个人父亲见了定会惊如天人的。”“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白桦却冷了脸,用于指狠狠地戳我的肚皮:“你这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甭想!”她似乎生了气,穿了衣服飘然而去。她总是毫无理由地改变事情原本自然的结局,给我一个悬念, 好吸引我用功破解。有时候她会冷落我好些天,任我多方讨好。我不愿意与她冷战,因为她的怪癖给我以趣味。让事情诡异起来未尝不是一种崭新的体验。我体验并享受着她的怪癖。
我的小梵高玛丽亚又长大了,我想它们该谈婚论嫁了,应该选定一个好日子,让它们结婚,兄妹结婚,亲上加亲。它们有资格享受一个像样的结婚仪式。我把这个设想说给白桦,她无所谓。郑新重对这个想法极感兴趣。他和老关举双手赞成。选定了日子,白桦、郑新重、老关我们所谓的燕庄七君子开了一个会,商定了婚礼议程和各自的任务。郑新重自告奋勇担任摄像,要录制一部行为艺术作品。
这一天一大早,我们先是让这对新人饱餐一顿,食物中还放了点儿,香汤沐浴之后,徐娘用一把电推剪剪去了它们身上的白毛,只留下黑毛,我和白桦开始为它们化妆。我将梵高画成一个武士,白桦将玛丽亚画成一个贵夫人,还用她惯用的手法夸大了它的尾部,性的意味十分强烈。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象征性地从院子外面转回来。用一辆三轮车载上蒙上红布的玛丽亚,又象征性地走了一段路,新人被搀扶着下了车,鞭炮鼓乐齐鸣,在主婚人白桦的主持下,我介绍了它们的成长与恋爱史,对它们婚后的爱情生活表示极高的期望。老关代表佳宾致辞,一对新人拜了天地,被引入洞房。郑新重录下了整个过程。他又将我几幅有关的画穿插其中,取名为《兄妹结婚》。这个影像作品后来在海外一个展览上露面,闹出了一些动静。
后来郑新生又鼓捣了一个后续作品,在白桦的支持之下,他强行购买了我的梵高玛丽亚,用红绸将它们固定在一个高台上,两只塑料管它们的动脉血管,令其互相吸收。然后他们令大伙各执一把利刃,将它们剥了皮,摘出两颗仍然跳动着的心脏来,并生啖之。吃完了猪心,大家满嘴血污,爬地上学猪叫。几个人义学小猪的样子,两两在高台之上做交流状。猪皮最后被填以米糠,制成标本。这个影像作品名之曰《特立独行的梵高玛丽亚》,参加了一个艺术展览,被媒介广泛报道,批评声不绝于耳。这正是郑新重所需要的。他喜欢哗众取宠。他希望尽快成名。
艺术可以残忍,但这种残忍只能限制在符号的意义之内。我对郑新重这种血腥的艺术十分反感。即使后来他的几张照片被奥地利现代美术馆收藏,他张狂得可以,我也不以为然。
爱的试验
就像恋人或者夫妻那样,我想与白桦进行一次真正的爱情体验。这种恋爱应该是古典的内含的发自心灵的,哪怕是柏拉图式的,但这种可能性不大。白桦刘爱情这东西不感兴趣。她不是一般的女人,我无力控制她。白桦是一个无情的女人,这一点儿我毫不怀疑。那就假定性的爱情,也就是两个人同居一段时间。两个人同居一室,爱情也罢,非爱情也罢,肯定有丰富的内容。我把这个意思说给白桦。“一个游戏?”白桦勉强同意了。
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冲突发生了。第一次冲突发生在我的房子里,白桦跟我吵了一顿。亦可说是我忍无可忍跟她吵了一一顿。我不知道几句瞎侃为什么会惹她发火,她用了好几个最为低贱的词汇贬损我,这个特立独行的女人有着十二分的坏脾气,我有点受不了了,给予了适当的还击。我说她河东狮吼。这一下不得了了,“谁河东狮吼了?”地眼睛睁圆了,眉头皱起来,脏话也出来了:“的,流氓!简直是没有教养的流氓!”她把桌子拍得震天动地,又是一串最恶毒的语言,什么流氓、无赖、垃圾、混蛋、孬种、魔鬼、小男人,全从她那张小嘴里汩汩而出。什么我的另一个我,我不可能有这样的我。我很受伤,但我很清醒,我知道我不能再刺激她,惹更大的麻烦。“你说的不假,我是个流氓、无赖、小男人,等等等等。”我嘴里反击着她,拉起她一只手,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叭地一声,我觉得我脸上有了火燎般的感觉。我举手抚摸自己的脸,忽然觉得这种受伤的感觉颇可让人兴奋,痛里面还有点儿甜,有点儿快意。所谓痛快,有痛才有快。“打得好,”我说,“我希望你再来一巴掌。”她又叭地一声。刚才是左脸,现在是右脸。“这很好,一边一掌,对称。艺术化地对称。”我又用手掌揉我的脸,我想我脸上肯定有两条红色的烙印。我又拉起她的手:“这么温柔的手,却相当有力,不过力量还不够大。真的,你还没有发挥到极致。有点麻是不是?歇一会儿再来。把你的温柔的力量发挥到极端,才是极端的温柔。”我放下她的手,嘴里吐出了一口血水,伸出我的左脸:“来,再试一把。我是个耶酥主义者,你打完我左脸,我就再把右脸伸过去。”她却不再动了,脸上也没有了愤怒的表情,只拿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似乎在看一个怪物。“你放心,我没有得神经病,不用诧异。”她伸手抚摸我的脸,做出心疼的样子:“请原谅,我不该打你的。不过是你逼我打你的。”“你不必内疚。我不希望你说原谅这个词。”“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不是熄火,而是点火。”“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纯粹是一个泼妇。”我想再考验一下她的攻击力。果然,她又愤怒起来:“你才是一个泼皮,一个彻头彻尾的泼皮无赖!神经病!”“没办法,男流氓遇见了女流氓。”“你再说一遍!”我看见她的手掌又蠢蠢欲动了。我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是个女流氓!”叭地一声,这一掌她打在了我的左眼上,能感觉得到,我的眼眶是青乌色的了,它与我脸上刚才那两条红痕遥相响应。她还应该完成它的对称性。我把脸又向前伸过去,手指着我的右眼;“你有责任让它们对称起来。你应该平等地对待它们。”她真的又来了一掌。我照了照镜子:“这一掌十分准确。一个漂亮的结束。这正是我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我已经看腻了我这张脸,我想让它有所改变,谢谢你的帮助。”“神经病!”她又骂我。“事情确实如此,我自甘堕落。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她又骂了句神经病,走了。我跟了上去,又拉起她温柔的手:“疼吧?你让它出了这么大的力,我都心疼了。”她甩掉我的手:“盛西门,我不会再理你了。”我忙向她解释:“明白吗?我们这是在做一个试验。”“什么试验?”她脸上平静下来。“我有意制造一个你可以发泄的机会,好舒缓你心里积累起来的不痛快。现在你痛快了吧?”“我不相信。”她摇头道,“哪有这样体验生活的?你啊,真是个异端!我算服了!”说到这里,她脸上灿烂起来。“我在试验我的承受力。我希望你以后可以毫不顾忌地折磨我这张脸,这具肉体,只要你需要。”“我才舍不得呢。看看,看看,”她又摸了摸我脸上那两抹红痕,吻了我一口。“跟搽了胭脂似的。”“我是认真的。”我一脸严肃地道,“我愿意你做我的女王,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我,唾骂我,惩罚我,或者给我以奖励。”“真的?”“真的。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屁,你只需要肉体的女性。”“那就肉体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她显然来了兴致:“现在就开始?”“现在就开始。”
她坐在椅子上,正了正衣冠,装作是一个女王:“你要用最尊贵的语言称呼我。”我想了想道:“我的女王,我的女主人,我的女菩萨,我的女神,你是世界上最美丽最高贵的女人,比西施更美丽,比克利奥佩特拉更妖冶,比莎 乐美更邪恶,比海伦更值得打一场特洛伊战争,我,你脚下一个卑贱的仆人,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我可以为你献出我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我的身体,我的生命。你比我生命更重要。”她假装生气:“你这空洞的赞美令人厌恶。小人的谄媚是一剂毒药,我不得不怀疑你卑劣的动机。打自己的嘴巴,然后滚过来,爬过来,像狗那样吻我的脚趾!”“请原谅我的女王,我不得体的语言冒犯了你,惹你不快,这是一个仆人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应该得到你仁慈的惩罚。”我打了自己两嘴巴,打得重了些,但觉得还没有用尽全力,又狠补了一巴掌。我四肢着地爬到她身边,抱起她的一只脚,脱掉她的鞋和袜子,吻她的脚趾。将她的大拇趾含在我嘴里,像水果糖那样吮吸着,然后我又吻了她另一只脚。我注意到她脸上那种得意和放荡,这神情让她空前地动人。“骑在一只狗身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问我。“一个漂亮的女王骑一只狗,有点儿调皮。也有点儿荒唐。”“好,我就要这种荒唐。趴下去。”她命令我。我意识到我正是这只狗,慌忙四肢着地,躬了躬身子好让自己踏实一点儿。她站起身,迈开腿,跨在我身上,坐下,我汪汪叫了两声。她拍了拍我的屁股:“走!”我驮着她,向前爬。我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累得喘起了粗气,停下来喘息。她又拍了拍我的屁股,命令我继续走。我又转了一圈多,没有了一点儿力气,两手也觉出了疼痛,但我不敢停下来,一点儿一点儿地挪。“不能说是一条好狗。”她站起来,用她光光的脚踢了我几脚。她重新坐在她的王位上,笑得眯起了眼睛:“好了好了,咱们的游戏结束了。你不是一条好狗,但你是忠诚的。我可以赏给你一个吻。”我汪汪叫了几声,爬过去,接受了她的吻。“你还要继续演戏呀?站起来,休息去吧。”“我是你忠诚的仆人,我要服侍你休息,直到你进入睡眠。”我兑好一大盆温水,脱去她的衣服,侍候她沐浴,然后把她抱上我的床。
原来狗也有狗的快乐,被压迫者也有受压迫的乐趣。看起来,一个不懂享受如此乐趣的人生肯定是不完整的。那些天,我闭门谢客,与白桦沉迷在这种游戏中,什么事也不愿意干。我找来一条绳子,她弄了一根树枝,似乎是一根带稍的柳树枝,或许是桑树枝。我弄不太清楚。我们心照不宣,她帮我脱下衣服,把我捆起来,我像狗一样团身卧在地上,抬起头看着她。我示意她拿起她那条包了布条的树枝抽打我。她高高举起她的鞭子,用力抽下来。她的鞭子甩出了一个弧,像是一个舞蹈动作,鞭子到达我身上的时候飘了起来。我感觉到鞭子的运行态势过于艺术化了,我背部的感觉也与我的期待不符。显然,她感觉到了我的期待,重新举起鞭子,狠狠地打下来,就像抽打一头惹她生气的猪一样。不能说是撕心裂肺,但这疼痛感够强烈的了,而且它余音袅袅,绕梁不绝。从另外一个人身上爆发出来的力通过一条柔软的树枝作用于我的皮肉,又作用于我的神经。疼痛里面埋藏着残酷的快乐。短暂的停顿之后,她又举起了鞭子,让另一个旋律响起。真的是心照不宣,她打开了录音机,让音乐响起。是美妙的《梁祝》。是令人忧伤的爱。这很好。如此的音乐和她的击打结合起来,给我制造着快乐的痛,我享受着这种快乐的痛。我用轻微的表示着自己的快乐,鼓励她用力再用力。我翻过身,把自己的胸怀呈现给她。这个部位比背部要敏感一些。血痕逐渐在我胸部呈现出来,纵横交叉,很有艺术感。她是在我胸腹上作画。一个年轻的女人抽打着她的一个囚犯,这真实的荒诞性令人激动。我想我很快会进入昏迷状态,但是没有,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打手。我用意念催逼着自己的眩晕,与醉酒差不多。“你应该反抗。”她说。“不。我的忠诚要求我顺从。”“我累了。”她扔掉了鞭子。它已经折断了两次了。她坐在她的王位上喘气,用手擦拭她额头上的汗珠。
但事情总有烦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真的是一个奴仆了,我已经没有了自我,或者说我的自我已经仅仅是一个奴隶的自我。也不能这样说,我的自我还是一个主动的体验者的自我。这种感觉可以从白桦的角色意识中得到证实。我知道在心理上白桦真的觉得她就是一个女王了,她忘记了她真实的身份,或者把自己的原来搁置起来,一心一意享受她的假定性。她肆无忌惮地使用我,连大小便都要我为她擦拭,这使她没有了任何的神秘感,其权威性也就有所降低。仆人眼里无英雄。我稍稍表现出不那么耐心,她就会给我以突然的处罚,有时候下手还很重,拳打脚踢自不用说,还会使用她的牙齿和排泄之物,比如她将她的尿液浇在我身上,激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我用双手捧起一些抹在它们到达不了的地方。有时候她坚持让我喝一点儿尝尝味道。我说像啤酒一样醇正。这大概来自于某一本书的启发。我并不觉得她的尿就是糖水甚或蜂蜜,当然她的尿水的意义恰恰在于它是从她身体下部某一个出口排出来的,这样的真实性加上它用途的突然改变。我顺从地享受着这种改变所带来的那种非常规的新异性。但这种事只能做一次,顶多两次,第三次就没有任何革命性的意义了。因此我对她的女王角色渐生厌恶:应该变换一种方式了。
我舒展舒展身体,站直了腰身,恢复了我惯常的角色:盛西门,一个艺术家。一个正常的男人。“让我们变换一种方式。”我说。“不,我不要改变。你永远是我的一条狗。连狗都不如。”她仍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像一个女王那样居高临下。我启发她:“你应该体验一下受压迫的味道,那是一种相当美妙的体验。”我拉她离开座位,我坐在那把椅子上,“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女仆或者我豢养的一只猫。甚至是我的一张擦屁股纸。”“你说的也太难听了。”她说。“而且,要进入角色之中,不要敷衍。首要的问题是向我表示忠心。”她想了想,跳了一段忠字舞,口中道:“敬祝我们伟大的盛西门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这忠字舞是她从学校一位老教师那里学来的,算是她的拿手好戏。“你是我的王,我的上帝,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她又说。“那么,你像一只猫那样爬过来,吻我的脚。”我可怜的白桦,她如法炮制,猫那样爬过来,吻我的脚。她做得十分地仪式化,只是吻了吻我的鞋子,但这一刻,我真的觉得我是一个伟大的人物,有生杀予夺之权,有无限的权威。我享受了她精心的服侍。我要求她继续她的服侍,比如,用她的舌头按摩我全身。她不怎么情愿地为我洗了澡,然后使用她的舌头舔拭我的身体。她只是象征性在在我的脸部和胸部舔拭了一会儿,便丢下了我。我很不满意,但我爱护我的女仆,只是象征性地打了她的屁股。我命令她继续她的舔拭,否则就用鞭子惩罚。她无视我的命令,且用她的手掌狠狠地揍我的屁股。我忍无可忍,拿起鞭子,却被她夺了过去,开始她无情的抽打。我心里恨她。十分地恨。我想我可以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需要一小会儿,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让事情走向一个极端。但我乖乖地忍受着她的抽打,感受着其中的痛快。看来我只能是她的奴隶,只能为她所用。但我不想这样。我夺过她手中的鞭子,命令她继续她的舔拭。她迟疑了一会儿,我大声喝斥她,我甩开巴掌,用力打在她屁股上。游戏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我们吵了起来。徐娘闻讯过来劝解,反让我们吵得厉害了些。我提醒她这是游戏,我们仍然在游戏的情境中,但她坚持让我向她道歉,处罚自己,并给她更多的补偿。裂痕已经产生。我对这个游戏兴趣大减。
我们恢复了我们的日常身份,终止了这场游戏。这件事的结果是,我画了两幅画,一幅名之曰《莎乐美》,一幅名之曰《女王和他的男仆》。我收集了白桦抖落的毛发连同惠惠嫂徐娘的粘在凶恶的莎乐美身上。白桦也画了两幅,仍然是她超现实风格的生殖器官。我对她这两幅画不很满意。对她的角色也不很满意。“你应该画画我,而不是你那些生殖器。”白桦就画了一幅我。她把我画成了一个手持生殖器眼含凶光的恶人。“画得不错。但没有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我刺激她。“无非画出了本质的你。看清楚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她说。我不愿意再激化矛盾了,平静地说:“其实,仔细想来,真正的艺术品是我们这些天来的游戏,比这些油画要有意思得多。这几幅画只是这个游戏的组成部分。是吗?可惜没用摄像机将这个过程录制下来。”白桦咂了咂嘴,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她也不想再跟我闹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