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5-30 10:56:40
开篇:写作不仅是一种记录,更是一种创造,它让我们能够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灵感,将它们永久地定格在纸上。下面是小编精心整理的12篇醉瓮亭记,希望这些内容能成为您创作过程中的良师益友,陪伴您不断探索和进步。
一、树立朗读理念。让学生想读
要让学生从根本上树立以“读”为本的理念,知道文章需要从读中理解,从读中感悟。要有好的朗读效果,就必须给学生充足的读书时间,让学生真正地用心去体验,才能读得正确、流利、有感情。
二、激发学生兴趣,让他们爱读
1 营造朗读氛围,引起学生朗读的乐趣
教学中要适当的创设情境,营造氛围,让学生愿读,乐读,争着读。比如在教《装满昆虫的口袋》一课时,就精心设计了一个环节:小法布尔十分的迷恋昆虫,每次帮妈妈赶鸭子,到田野里观察昆虫都忘记了回家,于是着急的妈妈来到田野上,高声喊道:“法布尔,你在哪?”法布尔会怎么说?学生的兴趣马上被调动起来,纷纷举手,大声朗读课文内容,并且读得起劲,读出了情。因此,营造朗读氛围,让学生在轻松、愉悦的环境中朗读,学生的积极性会很高涨,这样才能人情入境,读出味来。
2 发挥范读作用,激发学生朗读的欲望
教师的范读十分重要,因为范读能以声传情,唤起共鸣,使学生深深被课文吸引,激发学生朗读的欲望。比如像《二泉映月》《大江保卫战》这类感彩很浓的课文,更应该通过朗读来体会文中的思想感情,教师必须声情并茂地朗读,把他们带入课文的意境之中。
3 善于运用评价,激发学生朗读的信心
学生朗读不好,多半都是缺乏自信,因此,教师应善于发现他们每一次每一处朗读的闪光点,及时进行表扬鼓励。比如:“你这次进步很大,声音比以前洪亮了。”“你很善于抓住文章的关键词,进行重读,读出了文章的感情。”――学生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悦,自然而然信心倍增,朗读兴趣就会越来越高,学生变被动为主动。
三、加强朗读指导,让学生会读
在整个朗读过程中,教师要有意识的对学生进行朗读方法指导,善于引导学生有感情的朗读,在课堂中多读少讲,给学生适当的点拨。比如在教学《大江保卫战》中,哪个地方需要停顿,哪个地方需要重读,都要给学生以适时的指点。这样,学生对课文内容也把握了,也培养了语感,陶冶了情操。
总之,朗读教学多少年以来一直是语文教学中的重点,是通往语文教学的成功之路。所以,对于我们语文教师来说,重视朗读训练,才能更好地为我们的教学服务。
(作者单位山东省青岛台东六路小学)
文言文教学应重视并加强诵读训练/曾冬槲
诵读是学生理解古文的首要条件,是提高文言阅读能力的一把金钥匙,是文言课文教学的一种手段,一扇窗口,通过诵读,才能体味到作者的神思匠心及文章的要旨,才能获得各种语文知识技能。我国传统教学是十分重视诵读的,留下了许多有益的格言,“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等脍炙人口的古训,可见诵读确实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学习方法,诵读教学是我国语文传统教学经久不衰的教学方法。
一、诵读是积累文言基础知识的有效途径
文言实词、虚词、文言句式的掌握和积累,都不能单靠背解释、记术语,只有置之于一定的语言环境,通过诵读文章并熟悉相关例句,才能实现。如《屈原列传》“‘离骚’者,犹离忧也”的“离”通“罹”,《张衡传》“阴知奸党名姓,一时收禽”的“禽”通“擒”,《马说》“才美不外见”的“见”通“现”。如果对这些字词单凭死记硬背,绝对是“苦差”;如果相关文章熟读成诵了,感性例句积累多了,“苦差”也就变成“乐趣”,生疏也就变为熟悉了。
二、诵读能加深学生对课文语言的理解
文言文语言的内涵极为丰富,表达思想感情的区别也极为微妙,每篇文章的语言从表层含义到深层含义,仅靠老师的讲解是不行的,须借助诵读,让学生在诵读中感知、想象、分析、推理,挖掘其思想内容。如讲《祭妹文》一文时,教师先对作者简单介绍,对课文内容不作任何分析讲解,然后用沉静的语调动情的朗读,学生们被深深地感染,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寂无人声的教室响起了一片唏嘘,有的还“动声哭泣”。可见教师声情并茂的诵读,具有巨大的言语感染力,从而产生强烈的感情共鸣,使学生不用等待老师讲解,就理解了课文的意思,甚至连文章的主题都能明确地表达出来。
三、诵读能增强学生的文言文语感
语感是“言语交流中对词语表达的理解、使用习惯等的反映”。“语文教学要抓语言,语言教学要抓语感,语感教学要抓诵读”这话十分有道理。学生诵读,老师的指导是关键。如诵读《醉瓮亭记》时抓住该文章的语言特点,全文二十一个“也”,读出了“也”字的语气、语调,也就读懂了文章,着力训练学生口诵心悟的能力。交流读“也”的感悟;试读“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一句,提出各自的理解和朗读处理。以“读”为起点,以“悟”为归宿。熟读成诵,能背出不少古文,只有这样才能由懂字词的“点线的懂”过渡到更广阔的“立体的懂”。
四、诵读能陶冶学生的审美情操
古人称作诗为“吟诗”,因为只有放声“吟诵”,才能体现诗歌的节奏、音律、神韵来。学生在放声诵读这些作品的过程中,同时也在涵泳体味古人苦心孤诣创造的声乐美。例如在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教学中,教师先让学生在配乐诗朗读中感受作者巧妙的用词,再结合诗人被贬的经历,深入体会作者借山水抒别样怀抱的情感,再谈谈自己的感触;通过复读课文,在脑中尝试再现历史,与诗人同呼吸共命运,体会作者的喜与悲、爱与憎。通过诵读让学生个性张扬,特长展示,立体体验,并随着教师的引导逐步延伸,情感逐渐变得细腻,思维逐渐变得敏锐,视觉渐渐变得深邃。
五、诵读具有独特的道德修养、思想情操的浸润功能
如果说阅读古诗文可使我们超越时空与古圣贤进行心灵对话的话,那么诵读古诗文就是我们“替”古圣贤抒发思想情感的过程。这一过程,也是学生审美体验、陶冶性情、涵养心灵的过程。他们在感受形象、品味语言、领悟内涵、体会其艺术表现力的同时,也会有自己的情感体验和思考。如《劝学》体现了读书人顽强刻苦、勤奋好学的精神;《师说》劝导世人应尊师重教,谦虚好学,不耻下问;《荆轲刺秦王》中,不畏、勇于献身的荆轲与《苏武传》中的苏武,同样高尚;《离骚》与《归去来兮辞》所表现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不愿与恶势力同流合污的节操,一脉相传。当学生神情肃穆地朗声诵读《苏武传》“渴饮雪,饥吞毡”的时候,升腾在他们心灵中的是那股超越古今的浩然正气;当学生慷慨激昂地高声诵读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时候,充溢在他们心中的正是那种荡气回肠的爱国情操;吟诵岳武穆的《满江红》,学生壮怀激烈;朗读关汉卿的《窦娥冤》,学生悲愤满腔……
月下风物魅力多
古代文人爱月,把月亮视作光明、美好的象征。屈原向往“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涉江》);黄庭坚高唱“明月清风非俗物”(《答龙门潘秀才见寄》);欧阳修夜登高楼望月,“浮云已映楼西北,更向云西待月钩”(《高楼》);陆游为赏月,竟想迁居,“移家只欲东关住,夜夜湖中看月生”(《东关》),他甚至为赏月欲弃家,“不然短楫弃家去,万顷松江看月明”(《枕上作》)。
月亮莹澈姣好,月下的山河万物别具一种风姿神韵,较之朗日高照之时,更能诱人神思,启人雅兴,抒人情怀,也许这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朦胧美吧。唐人刘方平《秋夜泛舟》有云:“万影皆因月”,清人史夔《合涧桥步月》亦云:“月出万象杳”,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北宋词人张先以擅写月下“影”之朦胧美驰名词坛,《青门引》:“哪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天仙子》:“云破月来花弄影”;《木兰花》:“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他很自负这3个写“影”的词句,自称“张三影”。据《古今诗话》记载,“有客谓子野(张先的字)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子野曰:‘何不日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子野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余生平所得意也。”’
古典诗歌的作者多爱把山川风物置于月色迷蒙的状态下去描绘咏叹,尽量写出祖国大地的壮丽圣洁,倾吐对家国乡里的挚爱深情。“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粼粼细浪”――南宋词人张孝祥的《西江月・黄陵庙》写出了月下黄昏江水的绚丽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的《山居秋暝》写出了月下山林的静谧美;“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的《旅夜抒怀》写出了月下江水的壮阔美;“半夜檀州看秋月,河山表里更分明”――清人曹寅的《古北口中秋》写出了月下山河的清新美;“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相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玉盘里一青螺”――刘禹锡的《望洞庭》写出了月下江山的神奇美;“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宋人朱敦儒的《好事近・渔父词》写出了月光水色的辉映美……
月下风物美,多情的诗人、词人和曲作家,哪能不痴情于那给天地生辉、给人间增美的一轮明月?宋人晁补之在东皋修葺归来园,买陂塘、栽杨柳、招鸥鹭,极尽乡居野处之乐,但他最向往的还是那一川明月。他在《摸鱼儿・东皋寓居》中写道:“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湘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嘴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
宋人郑獬十分珍惜他的盆池,喻之为“寒泉”、“宝镜”,喜爱池中娇小的游鱼、柔绿的水荇,但他觉得最理想的还是盆池映出的一轮秋月,为此他甚至不惜将小鱼和水荇统统“除却”。他的《盆池》诗写道:“绿发柔莎碧瓮连,湛如蛟穴贮寒泉。谁将宝镜遗在地?照见浮云浸破天。数鬣游鱼才及寸,一层绿荇小于钱。待将闹物都除却,放出秋蟾(月亮)夜夜圆。”
李贺的《梦天》诗一共八句,前四句均写梦游月宫的见闻和艳遇,后四句则写由月亮上俯视海陆沧桑之变化。李贺是我国古代诗坛有名的浪漫主义大家,自称“笔补造化天无功”,其诗想像诡奇,意境幽丽,常出人意表,但其神驰八极,却惟及月球而已。可见,在李贺心目中,月亮是最值得向往、最令人欣羡的。
多情莫过天上月
在我国古代诗词曲作家的笔下,月亮不仅美丽,而且多情,能给人带来无限情趣,无限欢快。“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春山夜月》)――兴味盎然的春山月夜,令唐人于良史乐而忘返了。“几代生涯傍海涯,两三间屋盖芦花。灯前笑说归来夜,明月随船送到家。”(宋・郭震《宿渔家》)――渔人乐哈哈地告诉客人,是明月把他送回家的呢。“风露清,月华明,明月万家欢笑声。洗金觥,拂玉筝,月也多情,唤起南楼兴。”(元・无名氏《迎仙客・八月》)――明月能引豪兴,月下几多欢情。
人们或在月下放歌:“危冠广袖楚宫妆,独步闲庭逐夜凉。自把玉钗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高适《听张立本女吟》)。或且歌且舞,自得独处之乐:“夜如何?正梨花枝上月明多。谁家见月明多?谁家见月能闲坐?我正婆娑,对清光发浩歌。无人和,和影都三个。妲娥共我,我共娥。”(元・无名氏《双调・殿前欢》)
青楼歌女们竟至“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宋・晏几道《鹧鸪天》)。采莲女们则于“碧湖湖上采芙蓉,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元・杨果《越调・小桃红》)
为盼赏月,深闺里的娇小姐们也坐不住了,“无心绣作,空闲却金剪刀。眉蹙吴山翠,眼横秋水娇。”――派去打探月消息的婢女咋还不来禀报呢?“正心焦,梅香低报,报道晚妆楼外月儿高。”(元・王修甫《仙吕・八声甘州》)
诗人陆游和乡里父老建立了深厚情感,最喜月下相聚,共话桑麻,他在《游山西村》中写道:“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事夜扣门。”民族英雄岳飞戎马一生,不得暇日,最爱月夜在马上饱览祖国河山,他在《池州翠微亭》中低吟:“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乘月明归。”
最是携手月中行
美丽的月色,给真挚的爱情打开一个温馨甜蜜、朦胧圣洁的天地。“满庭清露浸花明,携手月中行”(明・陈子龙《少年游・春情》),真让人心动神摇,不知身为王子还是公主。怪不得,唐时长江流域的恋人们那样爱在月下放歌:“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刘禹锡《堤上行》)
那无限的月光,伴着无尽的流水,正像恋情一样悠远绵长,永无止息。希腊神话中有爱神厄洛斯,罗马神话中有爱神丘比特,中国的爱神即月亮,中国的爱情故事也多发生在月色朦胧中。
在《诗经》里,痴情的男儿把他心中的恋人径直比作月亮了,那位齐国男子唱道:“……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脚)兮。”(《齐风・东方之日》)――东方的月儿升起来了,美丽的人儿和月光一起到我屋里来了。到我屋里来了呵,挨住我的脚了呵。
那位陈国男子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倒兮,舒忧受兮,劳心怪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
夭绍兮,劳心惨兮。”(《陈风・月出》)――月儿有多美,心上人儿就有多美;心上人儿有多美,月亮就有多美。从这激情难抑的描述中,我们似已窥见他意中人儿的绰约姣好、光艳照人,令这痴情郎如傻如呆、似癫似狂。
月伴游子慰梦魂
月亮给离乡的游子充当忠实的伴侣,帮他们排遣旅途的孤独与难耐的客愁。孟浩然《宿建德江》写道:“移舟波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同样的意识,南朝齐人朱超《舟中望月》写得更为细腻:“大江阔千里,孤舟无四邻。惟余故楼月,远近必随人。人风先绕晕,排雾急移轮。若教长似扇,堪拂艳歌尘。”
月亮带给旅人的则是另一种情趣:“秋山野客醉醒时,百尺老松衔半月。”远离家乡,夜宿荒山,客愁难耐,惟有借酒浇之,借睡驱之,昏沉沉一觉醒来,却见高高的松枝间,遮遮掩掩露出半轮皓月,这新奇妙绝、如诗如画的意境,也足以挤走睡前那缕愁绪呢。
南京栖霞寺那殷勤留客的山月和月下那清幽的夜景,竟使清人厉鹗不知今夕何夕了:“初为栖霞宿,孤月似留客。徘徊出东蜂,已觉林际白。共坐疏松影,满地画横格。山深风早寒,诸天去咫尺。倚杖闻微钟,瘦影写岩石。默数清景最,迥与下界隔。长啸猿鸟惊,今夕是何夕?”(《游摄山栖霞寺,留止三宿,得诗三首》)
其实,明月对于游子的关照,又岂止这些?她还能帮你约定归期呢。远在蜀中的唐人张说,这样告诉洛阳家中的亲友:“即今三伏尽,尚自在临邛,归途千里外,秋月定相逢。”(《被使在蜀》)
明月还能激发人的诗思。宋人戴复古深有体会:“满船明月浸虚空,绿水无痕夜气中。诗思浮沉樯影里,梦魂摇曳橹声中……”(《月夜舟中》)。我国古代诗词曲作者为什么那样爱月,作品中为什么有那么多咏月佳作,这也许是一个重要原因吧。
十分惬意赏月时
月亮如此多情,难怪诗人们跟月儿玩得十分惬意。宋人范成大于夏夜赏月,发觉月与自己以及自己的影子之间,有许多极富情趣的奥秘:“仰头月在天,照我影在地,我行影亦行,我止影亦止”,乐得他竟“不知我与影,为一定为二”了。进而又生疑惑:“月能写我影,自写却何似?”漫步到溪边,发现月亮原来“自写”倩影在溪中。然而,疑惑又接踵而至:“上下两轮月,若个是真的?”水天相映,浑然一体,“为复水是天?为复天是水?”(《夏夜玩月》)
宋人刘克庄赏月,则完全是一派神游:“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曾识娥真体态,素面原无粉黛。身游银阕珠宫,俯着积气潆。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作凉风。”(《清平乐・五月十五夜玩月》)。清人赵翼笔下的月,则充满了风趣,且发人深思,每晚都和月亮见面,“我”已熟悉月矣,想必月也是熟悉“我”的,然而“问月可识我?”月竟答曰“不记忆。”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茫茫此世界,众生奚啻亿!除是大英豪,或稍为目拭。有如公等辈,未见露奇特,若欲一一认,安得许眼力!”这就像“神龙行空中,蝼蚁对之揖,礼数虽则多,未必遂鉴及”(《杂题》)。莫非月竟也如世间势利小人,只识大人物,不识小百姓?抑或月竟也懂得为人当作大丈夫,耻为龌龊虚度生?这就要读者在为诗人的风趣之笔一笑之后,结合自身的实际去理解了。
担月挑花鄙王侯
得月之关注、享月之欢趣最多的,还要首推隐士。为什么?因为“江山风月无常主,但是闲人即主人”(清・汪琬《月下演东坡语》)。但一般人哪有那么多时间和闲情去消受,惟隐士幽人时时与之盘桓耳。
《千家诗》选有一首牧童(即隐士)答人问的诗,写出了这种情景:“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答钟弱翁》)。如果不是心闲,绝却了仕进念头,用不着为衣食奔波的隐士,谁能如此?
隐士们钟情于月,月也最钟情于隐士。或伴他们夜坐:“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竹里馆》);或照他们晚归:“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归居田园(三)》);或观他们垂钓:“月底花间酒壶,水边林下茅庐……蓑笠纶竿钓今古,一任他斜风细雨”(元・胡祗通《双调・沉醉东风》);或助他们酒兴:“……但樽中有酒,身外无愁,数着残棋江月晓,一声长啸海门秋”,“但得个月满舟,酒满瓯,则待雄饮醉时休。紫箫吹断三更后,畅好是休,孤鹤唳一声秋”,“饮遍金山月满舟……”(元・不忽木《仙侣・点绛唇・辞朝》);或偕他们赏夜景:“栖鸟飞绝,绛河绿雾星明灭。烧香曳簟眠清樾,花影吹笙,满地淡黄月。好风碎竹声如雪,昭华三弄临风咽,鬓丝缭乱纶巾折。凉满北窗,休共软红说”(宋・范成大《醉花魄》);或共他们度余年:“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老夫唯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金・元好问《黄钟・人月圆・卜居外家东园》)。
恽寿平出身于文化素养深厚的书香世家,其曾祖恽绍芳为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进士,祖父恽应侯、父亲恽日初都曾是太学生。由曾祖开始,“子弟濡染家学,多风流儒雅”。父亲恽日初和伯父恽本初都擅长绘画,尤其是伯父恽向(本初),画法倪、黄,是明末著名山水画家。
恽寿平从小生活在这样一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中,读书作画不辍,不但打下了坚实的绘画基础,还积累了深厚的文化底蕴。 后来他与“四王”之一的王相交,二人经常合作,王长于摹古,寿平则常为其画题诗,气格高古,这与他早年所接受的良好教育是分不开的。
恽寿平原本钟情于画山水,与王定交后,自言“是道让兄(指王)独步矣,格妄,耻为天下第二手”。乃舍山水而学花卉,斟酌古今,参之造化,以北宋徐崇嗣为归,继承并发展没骨画法,创造出生动、清丽、简洁、明媚的花鸟画新风,被视为写生正派,时人争相效仿,以至“家家南田,户户正叔”,影响了整个清代的花鸟画坛,是清初六家中唯一的花鸟画家。
恽寿平在经历了明末战乱以后,家道破落,被迫以卖画为生,创作了大量绘画作品。由于他的名声极大,故此伪作甚多,在鉴别上有一定困难。辨别真伪,最重要的方法之一就是多了解真迹。本文拟介绍七件吉林省博物院所藏恽寿平作品,分析其笔墨特色,阐述其气韵和意境上的独到处,希望能为鉴别恽寿平作品的真伪提供一些可借鉴的元素。
一、恽寿平鱼藻图轴
纸本,设色,纵78.5厘米、横42.7厘米。题款:“甲寅秋八月泛艇北郭外,狄港蒲滩,绿堤花岸。于此流连,高歌采菱,俯玩游鱼,不减濠梁风趣,因制斯图。青蓑钓徒南井抱瓮客恽寿平在静啸东轩戏作。”甲寅年应是1674年,时作者42岁。钤“寿平”朱文印、“恽正叔”白文印、“园客”白文印。
此图以没骨法绘水草、游鱼。画面上半部分留白,首先在构图上取得空灵简约的特殊效果。三种水藻都是直接用花青写出,赋色极轻淡,但仍能分出层次。三尾大鱼、数十尾小鱼用淡墨轻染,简练灵动,极具动态和神韵。画面上几乎没有直接描绘水纹的笔触,但却给人以水面波平如镜、池水清澈见底的感觉,整个画面充溢着清透活泼和宁静自在的气息。40岁左右时,恽寿平正值壮年,作品精彩迭出,此图用笔柔和细致而内藏筋骨,设色清而不淡,是一件水草游鱼题材的佳作。
此图曾经清内府收藏,钤有“乾隆御览之宝”、“三希堂精鉴玺”、“乾隆a赏”、“石渠宝笈”等印。后来由溥仪赏给其妹溥韫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吉林省博物院(馆)由溥韫娱处购得此画并保藏至今。
二、恽寿平国香春霁图扇面
纸本,设色,纵16.4厘米、横50.5厘米。题款:“国香春霁图,征抑道兄清赏。恽寿平。”钤“寿平”白文印、“正叔”朱文印。画面上另有“岳雪楼”、“少唐审定”、“怀民珍秘”、“甫拙所藏”等鉴藏印。
《国香春霁图》在恽寿平的传世作品中有多件,多数为牡丹,此件则为兰花。用没骨法绘兰花一丛、新篁数枝,淡墨写兰叶,汁绿染竹并兰花,花蕊点朱色,素雅洁净,仿佛有幽香扑鼻而来。画家在创作过程中,一是注重了水的运用,画面显得淋漓滋润,尤其是几片飘逸的兰叶,水分充足,生机盎然;二是将水、墨、色自然而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色中有墨,墨中有水,三者交合融洽,运用自如。有了以上这些特点,此图虽然着墨不多,却是笔笔精妙,意蕴绵绵,体现出画家在没骨花卉创作中的高超技艺。
此图曾经由孔广陶、孔广镛兄弟收藏,孔氏兄弟是清晚期著名收藏家,著有《岳雪楼书画录》,入录《续修四库全书》。
三、恽寿平图扇面
纸本,设色,纵18.3厘米、横55.7厘米。题款:“高吟花底荡清弦,打马藏钩夜不眠,买得糟丘多酿酒,与君长醉天。庚申闰八月,在静寄轩拟徐崇嗣画法,南田客悍寿平。”署款“庚申”,即公元1680年,时恽寿平48岁。钤“园客”朱文印、“寿平之印”白文印。
此图以双勾加没骨法绘两丛,花朵用色线勾写花瓣,再染以朱、红、黄、紫各种颜色,既缤纷绚烂,又柔和隽雅。菊叶用没骨法染叶片再勾筋脉,笔触轻盈潇洒,意态十足,与勾染细致的花瓣相对应,更显得活泼灵动。在小小扇面之上画出十余朵和大片繁茂的叶子,本容易使画面显得拥塞,但此图布局十分生动自然,这反映出作者深厚的写生功力。据记载,恽寿平在创作时,“每画一花,必折是花插之瓶中,极力描摹,得其生香活色而后矣”。他认为,唯能极似,方能与花传神,因此他的笔下尽现天机物趣,所创作的花卉达到形神兼备艺术境界。
四、恽寿平桃花图扇面
纸本,设色,纵19.7、横57.8厘米。题款:“瑶水应无路,绥山那可游。千林醉丝管,花月古扬州。王澹仙本,南田客寿平作于陆荩思阁中。”钤“叔子”朱文印、“寿平之印”白文印。
此图用没骨法绘桃花一枝,纯用朱、绿、赭几种颜色点染,不见墨色,各种颜色深浅浓淡之间衔接自然,层次丰富,而且作者在颜色中调入适量水分之后,即便是很世俗的红花绿叶,也显得清润雅洁,绝非一味浓涂艳抹可比。与《国香春霁图》一样,《桃花图》在用水的比例上掌握得非常恰当,绽放和将开的桃花朵朵娇艳、鲜润,如欲滴水,充满生命的活力,表明作者在水、色的应用上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五、恽寿平古木流泉图页
纸本,水墨,纵23.5厘米、横32.9厘米。题款:“石壁无云户明,披图增我向山情。何时结个黄茅阁,流水声中过此生。寿平。”又题:“唐解元奇树图,逸气横空,真眇然高游有天际真人想。献春三日试笔,戏题于白华斋。” 钤“寿平”朱文印、“园客”白文印。左下角钤“吴湖帆珍藏印”朱文鉴藏印。
此图为《清初六大家山水册》之一,以淡墨绘古木、流泉、石壁、板桥,远处巨岩后隐藏着一座草阁。构图有奇趣,树、石、屋阁共同构成画面主体,从左至右,由近而远,进深感并不强,也没有具体或写实的其他景色,更多强调的是文人画的意趣,达到借景抒情的目的。山石用类似倪瓒折带皴的笔法简单地写上几笔,所谓逸笔草草,写胸中之逸气而已。树上没有几片叶子,苔草也几乎不见;流水似乎很安静,巨岩耸立,空亭无人,整个画面透露出一种空邃幽淡的气息。隐于石后的茅阁应是点题之笔,从题诗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对于“流水声中过此生”的向往,诗情画意结合得相当完美。
六、恽寿平法荆关笔意山水扇面
纸本,水墨,纵17.7厘米、横44厘米。题款:“法荆关遗意,寿平。”钤“寿平之印”白文印。
此图以墨笔绘重叠起伏的山峦,山间草木横生,云气缭绕,隐现一小小空亭。作者用湿笔淡墨层层皴染,尤其是主体部位的两座山峰,用灵活的、有弹性的笔触细皴密点,显得滋润厚重,其他地方主要用淡墨渲染,取得满纸烟岚、云涌风动的艺术效果。恽寿平虽一生致力于花鸟画创作并取得卓越成就,但他一直对山水画情有独钟。他曾说,“写生家日研弄脂粉,搴花探蕊,至有绮靡习气,岂若董巨,长皴大点,墨雨淋漓,吞吐造化之为快乎?”他的画论中绝大部分也是针对山水画的,由此可见他对山水画的重视和喜爱程度。恽寿平早年从恽向习山水,后来又融会各家,总体上取法元人。作为一个在绘画领域具有开创性的艺术大师,他不仅以没骨花鸟成就画史地位,同时在山水画创作上也是有独特造诣的。即如此图,虽是小品,但是落笔不凡,于率意挥洒中见法度,笔墨不堕尘俗,意境高妙,正是大家风范的体现。
七、恽寿平烟江帆影图扇面
纸本,水墨,纵18厘米、横54厘米。题款:“一片芦烟忆断鸿,还家三过白苹风。蓬窗若展烟江看,帆影翻疑在扇中。赤霞先生有九江之行,图此以赠别。寿平。”钤“寿平”白文印。
此图以墨笔绘江面平阔,一只帆船从很远的地方顺水而来;近处有荒丘杂木,对岸点缀几重山峦,层层远去,将画面推向远方。在笔法上,作者用湿淡秀润的横条状皴法写山石、土坡,近岸处水面波纹密集,用笔细致柔和但不流于轻飘,微波荡漾,为平静的画面增添几许动感。略显荒凉的山丘、空明辽阔的江面,营造出寂静、淡然、悠远的氛围,这是我们在读取这幅山水小景时突出的感受之一。
以上七件恽寿平作品,都是经过专家鉴定的恽氏真迹,内容涵盖花鸟和山水两方面,对于了解恽寿平作品的真实面目十分有益。通过读图,我们可以简略地归纳出恽寿平作品在笔墨和意境上的某些特点,以作辨别真伪时参考之用。
一曰“清”。这里“清”的含义有两层,首先是笔墨上的清。综观以上七图可以看到,无论是山水还是花鸟,无论是用笔还是用墨、用色,都是清爽、洁净、不杂尘滓、了无习气,用“清如水碧、洁如霜露”来形容最是恰当不过。由这种笔墨上的“清”所带来的是意境上的清雅和出尘,即使画面上繁花似锦,也掩盖不住骨子里的清气。作伪者可以做到用笔上的工致细腻、设色上的艳丽鲜明,但如仔细体味,则无法感受到真品这种“清”的气质。
应该注意的是,“清”不等同于寡淡。以《鱼藻图》为例,整个画面用笔设色都极为清淡,只用了一种颜色,但是这看似单一、清淡的颜色却经过着意渲染,因而显得富有层次,绝非简单的、没有内涵的清和淡。作伪者为了刻意追求恽寿平淡雅的画风,下笔时会有所顾忌,不敢放开笔墨,因此作品达不到既清淡又有层次、有内涵的高度。
一
夏日的某个礼拜六,徐三白奉师命飞赴上海,看望师妹洪素手。徐三白的老师顾樵先生还特意让他带去了一张古琴。徐三白从飞机下来后,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白云,如堕梦里。脚已经落地,头还在云端悬着,有些恍惚。徐三白知道,自己一定是在飞机上睡醉了。有人多喝几杯酒会醉,有人多喝几盅茶也会醉,但徐三白跟别人不同,他醉了,是因为睡多了。睡多了,正如失眠,白天容易犯困,有一种醉意迷离的感觉。从北京飞到上海,也不过两小时,徐三白却感觉自己睡了两天两夜。因此,徐三白见到师妹洪素手时形同梦游。还说梦话,不知所云的梦话。洪素手问,顾先生可好?答,北京下了一场大雨。又问,什么时候到上海的?答,明晚。迷迷糊糊中,他住进了一家跟洪素手家相隔不远的宾馆。在那里,他睡了一天一夜,方始清醒过来。洪素手的电话也恰在此时打进来,说是请他一起吃饭。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问,是早餐还是晚餐?洪素手说,就算是晚上吃早餐吧。
吃过甜得发腻的上海菜,徐三白要请洪素手去对面一家“星巴克”喝咖啡。洪素手说自己不喜欢咖啡的味道,感觉有铁锈味。徐三白说,顾先生以前常说,弹古琴的人一定要学会喝咖啡。顾先生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洪素手一直弄不明白。她对徐三白说,我来上海这么久,还没学会喝咖啡,所以,上海对我来说依旧是陌生的。徐三白见她没有这个雅兴,就送她回到公寓。那里是离地铁不远的一个小区,房子旧兮兮的,很容易让人想起黑白照片里的上海老民居。房间内陈设简朴,让徐三白感觉奇怪的是,墙壁上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蜘蛛侠玩具和图片。洪素手为什么会崇拜蜘蛛侠?他不明白。当他看到她那串钥匙的挂件也绘有蜘蛛侠图案时,他就明白了,她生活的世界也许是没有安全感的,蜘蛛侠挂件之于她,便等同于一种护身符了。
屋子小,显得有些闷热。洪素手建议徐三白到阳台上吹吹风。她们并肩站着,弹琴似的抚弄着栏杆,沉默了许久。对面是一幢银行大楼,大约有二十多层,高大的阴影铺得很大,有一种扑过来的气势。这个炎热的夜晚,小阳台上竟没有一丝风,好像风跟钱一样,也都存进银行大楼里面了。小阳台呈半圆形,铁铸的栏杆环护。他们从闷热的房间里走出来,仅仅是想透口气。似乎也没有兴致去关注今晚的月亮是圆还是缺。
徐三白说,自从你走了之后,顾先生常常坐在你坐过的那个琴房里,一言不发。有一回,我们给先生做七十大寿,先生望着满堂弟子,忽然说了一句,好久没听洪素手弹琴了。
洪素手说,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不再抱怨先生了,他老人家近来身体可好?
徐三白说,除了血压有点高,先生的身体一直很好。先生的琴馆扩张了之后,前阵子又招收了一批学生。先生盼着你回去,当他的助教呢。
洪素手沉默不语。她的手指还在栏杆上无意识地弹着。
徐三白问,回到南方后,还有没有弹琴?
洪素手说,带了一张琴,但一直没弹。北方天气干燥,到了南方,琴声就有些发闷,所以,也就没有心思弹琴了。我现在是一家公司的打字员,同事们都夸我不仅打字速度快,手势也很好看,我没敢告诉他们我是学过琴的,怕污了先生的名声。
徐三白说,顾先生一直很惦念你,这一次,他特地让我带来了一张古琴。
洪素手说,我现在成天都在触摸键盘,连琴弦都没碰过了,重新拾弦,怕是手生了。
徐三白说,这张古代琴是有来头的,先生说它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是民间野斫,但铭文模糊不清,也不晓得出自哪位斫琴师傅之手。先生说,这样的琴纯用手工,大约要花两年多时间才能做成。先生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修补了一遍。
洪素手的双手突然不动了,月光下,仿佛柔软的枝条。她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指,不说话。
二
因为手指纤长,洪素手十六岁时,父亲送她去顾樵先生的亦樵山馆学琴。洪素手打小就患有孤癖症,不爱说话,但喜欢抚琴。琴人当中流行这么一种说法:古琴难学易忘不中听。可洪素手喜欢的恰恰就这些特性。因为不中听,所以无人听,这样不是更合心意么?一个人静静地弹着,就像是自言自语。有一天,洪素手弹完一曲,顾樵先生忽然流下了泪水。顾樵先生对别的弟子说,我已经找到了传人,可以死了。顾樵先生当然没死,而且活得很好。洪素手在顾先生家学琴,只在顾先生家弹琴,挪个地方,她就弹不了。而且,换了一张别些斫琴手做的琴,她也不能弹。洪素手弹琴,只给先生或自己听。外边人有来了,她立马警觉,又不弹了。顾先生说她弹琴跟蚕吐丝一般,听到人声就会中断。
顾樵先生常常叹息:我弹琴的技艺已经有了传人,但斫琴的手艺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传人。顾先生不但会弹琴,还会斫琴。他干这门手艺活比学琴还早,向来是一丝不苟的。是敬业,也是敬己。其实也不是敬己,是敬那位传授制琴手艺的师傅。顾先生常说,我把师傅的手艺活学到家了,师傅的脸上就有光;徒弟当中,有谁把我手艺活学到家了,我的脸上同样有光。
有一天,大木师傅老徐和他的儿子拉来了一卡车废弃的木头。这些木头都是刚刚从一座古庙拆卸下来的。木头老了旧了,不堪大用,但老徐知道,斫琴的顾先生恰恰喜欢这类木头。老徐让小徐把木头搬下来,放在亦樵山馆门前的院子里,请顾樵先生挑选。斫琴的木头与腊梅、黄酒一样,都是越老越好。顾樵先生挑了一块老木头,在木板上划拉了一下,说,不好,都见粉末了,太老了。又换了一根,敲了敲,说,这是木梢的那一截吧,也不好,用它做琴声音容易飘。顾樵先生看年轮、看硬度,挑了许久,才挑出两块香椿木。老徐又抽出几块木板说,这几块梓木是从坟里刨出来的,吸足了阴气,正适合做琴底。顾先生摸了摸说,不错,不错,可惜的是返阳的时间还不够,要再放几年。老徐说,你不买的话我就给别人。顾先生怕夜长梦多,就说,我先买下了。老徐跟顾先生谈价钱的时候,小徐猛然听到了屋子里传来幽细的琴声。他绕过一条走廊,在一个窗口坐了下来。
老徐跟顾先生结了账,回头找小徐,发现他竟坐在窗口发痴,就笑呵呵地对顾先生说,我儿子听醉了,你现在拉他也不走。
顾先生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徐说,叫徐三白。老徐喊了几声“三白”。徐三白也没应声。
顾先生说,他既然不想走,你就让他留下,我收他为徒。
老徐听了,面露喜色,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说,既然这样,我就不收你买木头的钱了。
从此,老徐每当碰到老房子拆迁,或是古墓被盗棺材弃置荒野,就会兴冲冲地跑过去看。那些木头也不管小大精粗,远近久暂,都送过来给顾先生挑选,价钱要比市场上便宜得多。
顾先生先教徐三白的,不是弹琴,而是斫琴。一开始,顾先生也没有正式教他斫琴的原理,只是让他每天去山里听流水潺潺的声音。徐三白枕着石头,听细水长流,不觉间又醉了。徐三白从山上下来,顾先生对他说,琴和水在本质是一样的。一张好的琴放在那里,你感觉它是流动的。琴有九德,跟水有很大的关系。你把水的道理琢磨透了,才可以斫琴。
顾先生还说,他的师傅听了一夜的檐雨,第二天就动手斫琴。他手中弹的这张百衲琴就是师傅亲手所斫的。言语之间,顾先生很敬重他的师傅。
徐三白跟随父亲学过几年大木,知道哪些木头松透,可做琴材。所以,在如何辨材、用材上他大可以不必花太多时间,而是直接跟随师傅学斫琴的手艺。刀斧之类,原本就被他驯服得妥贴了,顾先生让他打下手,他往往能应心得手。斫琴是细工慢活,会把急性子磨成慢性子。慢下来了,技艺就精进了。一年后,他在师傅的精心指点下,给洪素手做了一张琴,琴声不散不浮,也能入木。顾先生说他果然没看走眼,这斫琴传人像是平白拣得的。
一天中午,洪素手留在顾先生家吃饭。吃着吃着她就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落进碗里。徐三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你为什么哭了?是不是嫌菜不够咸还要加点盐水?洪素手显然没有兴致听他打趣,撂下了饭碗,来到琴房,弹了一曲。徐三白也随后过去了,看她手势,就知道她在弹什么曲子。听完,徐三白压低声音问,好像是谁过世了吧?洪素手说,刚刚有人从医院打来电话,说我爸爸快要死了。徐三白问,既然你父亲快要走了,为什么还不急着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洪素手说,爸爸不希望我在他临终前陪伴身边,他说自己生这种病,死相一定是很难看的。他怕吓着了我,又会像上一回母亲去世后那样,让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恶梦。可是,真正到了临终之时,爸爸又对身边那些替他安排后事的工友说,他其实很想见我最后一面,但他最后还是很决绝地说,不见,不见,等他死后,入殓师给他化好了妆,再让我们父女俩见上最后一面。
很快,医院里又打来了一个电话,说她父亲已经走了。她放下电话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目光似看非看。她在房间来回走动着,然后就在琴桌前坐下。对她来说,父亲之死其实是母亲之死的延续,也是记忆中不能抹去的一种悲伤的延续。此时,唯有琴声能给她带来慰藉。让徐三白奇怪的是,她抚琴时,脸上竟没有一丝悲色。在她手中,琴就仿佛冬日的暖具,让冰凉的双手一点点温热起来。手指间拢着的一团暖气,久久不散,那里面似藏着一种被人们称为亲情的东西。徐三白就那样看着她的手,仿佛眼睛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倾听的。慢慢地,他就出现了醉意。“醒”来时,他已是泪流满面了。
那时,顾先生也立在门外,久久不能平静。顾先生事后对徐三白说,这才是古琴的正味啊,她会弹的曲子没有我多,但弹这个曲子的技艺已经在我之上了。顾先生又说,洪素手之所以弹出这么好的曲子来,是因为她没有失去自己的本心。徐三白问顾先生,什么叫本心?顾先生说,譬如一张好的古琴,不是靠手斫出来的,而是本心所授。这话又把刚刚清醒过来的徐三白说糊涂了。
父亲去世后,洪素手试着去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她在人才网上找了一家合意的公司,下载了一份简历,其中一栏要填写特长,洪素手顺手填上:弹古琴。简历投过去后,那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经理很快就作了如是回复:我们公司现在需要的是一名会打字的文员,而不是会弹古琴的人。洪素手又继续在网上找了几家,但结果都是一样:高不成,低不就。顾先生知道她的境况后,就让她搬过来居住。他膝下无子,因此就把她当女儿一般看待。自此,洪素手就安心在山馆练琴。她很少出门,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尘土气息。
顾先生跟洪素手不同,他常常抱琴外出献艺。最常去的地方是唐书记家。唐书记是退休多年的老书记了,喜欢听琴。每隔三天,他就请顾先生过来弹琴。一个小时两百元。因此,顾先生就像是唐书记家的清客。唐书记耳朵有些背,顾先生就在琴上换上了一种钢丝,这样弹出来的音色更亮。唐书记每回都要听满一个小时。到时间了,即便是一曲未了,他也要举起手来,说一声:好。唐书记说好,不是琴弹得好,好,就是时间到了。唐书记听完琴,就请顾先生喝一杯茶,聊会儿天。但喝茶聊天是不计费的。因此,他们之间原本绷紧的弦可以松开了。顾先生是那种有六朝名士气质的琴师,而唐书记呢,是那种满口官腔的俗子,按理说,他们俩人不能成为好朋友,可顾先生还是把唐书记当成了自己的知音。
琴之为物,对道士来说,是道器,对和尚来说,是法器,对顾先生来说,当然是乐器,但在唐书记眼中,琴就是一种医疗保健用品。唐书记患有老年抑郁症,医生建议他闲时多听琴,这样既可悦耳,又可悦心,能起到很好的心灵按摩作用。起初他买了几盒古筝的光盘,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后来有一回,他在公园的荷塘边偶尔听到顾先生弹琴,就感觉古琴比古筝更能让人入静,喜欢上了,就请顾先生到他家中来弹奏。从此,顾先生就成了唐书记家的常客。奇怪的是,没过多久唐书记的血压居然下降了,心率也齐了,脾气也温顺了。
后来,唐书记的耳朵差不多聋掉了,但他还是请顾先生过来弹琴。对唐书记来说,弹什么并不很重要。他要的是有一个人坐在对面抚琴,就像是把他内心的皱褶一点点抚平。
弹琴过后照例是谈话。唐书记常常在顾先生面前说起自己的儿子。
唐书记的儿子一直在北京和纽约两地做生意。什么生意?好像是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因为有闲钱,也喜欢收藏有些年头的东西。生意人的生意经,顾先生也没兴致听,但唐书记讲得津津有味。唐书记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听,或者装出在听的样子。毕竟,弹完琴,拿了人家的钱,不能急急离去。这样很不礼貌。
有一回,唐书记在儿子家急着出恭,顺手从一张八仙桌上扯了一张黄纸。坐下后,把黄纸展开,才发现是一份古代的琴谱。他立即给顾先生发了一个手机短信。顾先生过来,浏览了一遍,琴谱下面有琴家的全名落款和创作年月,因此可以确定,这是明代的一份野谱。顾先生似乎还知道这位琴家是哪门哪派的,欢喜得手指都发抖了,立马坐下来打谱,打了一段,发现减字谱里有许多空白,需要花大量时间细细参悟,慢慢吟味。于是站起来,热泪盈眶地说,我打不下去了。唐书记耳背,听不分明,也不晓得他为什么会忽然停手。顾先生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此乃高人所作。唐书记一看,就立马明白,让人给远在纽约的儿子打了一个电话,征得儿子同意后,他十分豪爽地把这份野谱送给了顾先生。顾先生后来逢人就提起他与唐书记的这段交情。仿佛高山流水,可以长久的。
有一天,顾先生从唐书记家回来,路上遇到了一个极不想见的人。此人就是阿莲嫂。出于礼貌,顾先生只是微微点头,也不作声,但阿莲嫂的脸上却分明浮现出讨好的笑意。顾先生正要掏出钥匙开门时,阿莲嫂怯生生地问了一声,阿渠,能否借个地方说几句?没喊名字,而是叫“阿渠”。阿渠是方言,通常称呼那些同辈人。来京几十年,阿莲嫂仍然不改乡音,一句“阿渠”,让顾先生反倒觉着有亲眷气。顾先生当然晓得她是在跟自己说话,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扫了一圈四周,见身边没人,就说,好,进里屋谈吧。顾先生放下琴盒,请嫂子就坐。阿莲嫂说,自从你哥去世后,我是二十多年没踏过你家一步。虽说是隔了一道墙,却像是隔了一座山。顾先生淡淡地说了一句,兄弟之情,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是你们当年自作自受的?阿莲嫂说,我当年哪里会想到有今天?说起来,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阿莲嫂是为老房子的事而来。顾樵先生与大哥顾渔先生原本都是南方人,小时候跟随一名金陵派的老琴师学琴,长大后辗转来到京城授艺,有了点积累,兄弟俩便在京郊的山麓共筑一栋楼,楼名“渔樵山馆”。再后来,因为琴派之争,和阿莲嫂的居间挑拨,兄弟俩把好端端的一座楼房给隔开了。顾樵先生这一边面山,顾渔先生那一边临水。从此,渔樵山馆变成了亦樵山馆和亦渔山馆。琴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顾渔先生死后,子承父业,但不成,又去学手艺,也是不成。阿莲嫂在村口开了一家小卖店,勉强度日。阿莲嫂的背比先前更显佝偻了,似乎也更谦卑了。隔着墙,常常能听到侄子酗酒之后大声训斥母亲。阿莲嫂的年纪大了,胆子却越发小了,凡事都谨小慎微,仿佛客人一般。儿子做电脑软件生意亏了一笔钱,要卖掉祖宅。阿莲嫂劝说无效,儿大不由娘,非卖不可。阿莲嫂说,你卖了这座祖宅也行,但你要把那个边轩留给我。儿子说,我的娘哎,要卖都卖个净光,我们暂且去外面租房子住得了。你也是年纪一大把了,往后我有钱了,就给你买一块像样一点的阴宅。阿莲嫂咬咬牙说,我去死。儿子把酒瓶砸在地上,喝道,你去死吧你你去死吧撞墙上吊跳井喝毒药我都不会拦你。儿子说话声音大一点,阿莲嫂就会打冷颤。阿莲嫂并不怕死,怕的是自己死后没人给她收尸。
顾先生对阿莲嫂的凄凉晚境深表同情,先前对她的成见也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顾先生说,阿嫂如果不嫌弃,往后就在我家住上一段日子吧。阿莲嫂说,我来的本意不是求你接济,而是请你出面买下我们这边的房子。顾先生说,我现在手头也不宽裕,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来。阿莲嫂说,这房子好歹也是祖公业,落在别人手里,就让人耻笑了。房价好说,我儿子要卖给外人百来万,我就让他半价卖你。顾先生说,你作得了主么?阿莲嫂连连点头说,我作得了主,我作得了主。顾先生沉吟半晌说,这事我还得考虑考虑,过些日子再回复。顾先生把阿莲嫂送出门后,脸上显出了一抹喜色。他想:亦樵山馆和亦渔山馆往后又要合二为一,变成渔樵山馆了。整整有三十多年,他都没有站在亦渔山馆的楼头眺望湖光山色了。
顾樵先生手头有一笔钱,但买房子似乎还不够。他打定主意,向唐书记借这笔钱。电话打过去,唐书记家里的保姆却告诉他,唐书记见马克思去了。
唐书记是坐在马桶上去世的。唐书记死于便秘。确切地说,是死于便秘带来的脑溢血。
唐书记曾立下遗嘱,他死后,儿子无论如何要回来在老家住上一段时间。唐书记的儿子比顾先生那个侄儿有出息得多,而且,还是个有名的孝子,会用英文背《孝经颂》。
这位孝子听说父亲晚年喜欢听琴,便让人按照古琴的形制打造了一具棺材,面是桐木,底是金丝楠木,唐书记如在琴中长眠了。
顾先生听到噩耗,就抱着琴来到唐书记的灵堂前,弹了一曲《忆故人》。这曲子,顾先生不常弹,只在岁朝或年暮弹上一曲,但这回,他忽然感慨万端,就弹上了。
唐老板听毕,泫然泪下,跟顾先生说起了父亲的生平。唐书记也无非是俗人,但他去世之后,经他儿子这么一说,人便彻底脱俗了,成了那种面目高古、高洁若水的圣人,似乎可以放在神龛里拜了。
唐老板说,我要在这里住满七七四十九天,以后你有空,就照例过来,弹琴给我听。如果我不在,你就对着我爹的遗像弹。我给你每小时五百块。
顾先生说,好。
唐老板就是唐老板,出手阔绰果然是出了名的。他说出五百块,也只是让五根手指微微翘了一下。
唐老板在香炉里插了三炷香,拜了三拜后,对顾先生说,家父生前许过愿,要供养一株古树,保佑我们家族之树长青。现在,我要给他还愿,顾先生知道哪里的古树可作供养的?
顾先生想了想说,清风观门前有一棵古树,有些年头了。
第二天,唐老板就带着当地林业局局长和顾先生,坐车来到清风观。
林业局局长的秘书向唐老板作了介绍:这棵树是全县最古老的,树龄有八百年,树高十五米,冠幅平均三十二米,胸围七米,它每年可以吸收二氧化碳六吨左右,释放氧气近四吨。也就是说,它相当于十多亩常绿阔叶林所固定的二氧化碳和释放出来的氧气。唐老板绕树走了一圈,闭目,吸气,然后睁开眼,指着它说,就要这一棵了。清风观的道长出来,吩咐下边的小道士立即去取牌,写上供养人的名字。
正说话间,唐老板的秘书把手机交给他,说是小罗来电。小罗是谁?谁也不知道。听口吻,对方好像丢失了一个LV包,包里有一枚钻戒、几张银行卡等。唐老板不停地劝慰她,说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可以再买的。对方却一直哭着闹着,说那些东西对她来说不知有多重要。唐老板咆哮了一句,你都二十岁了,怎么还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似的,动不动就哭鼻子呢?
唐老板合上手机盖子,道长过来,把一张单子给他,唐老板取出钢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唐老板皱着眉头对秘书说,这小女人也够烦的,走,我们上她那儿一趟。
唐老板走后,林业局局长笑眯眯地问顾先生,你可知道小罗是谁?顾先生说,不晓得。林业局局长说,我晓得,我晓得,就是电影学院表演系里的一个小姑娘。
唐老板在道观里供养了一株八百年的古樟树,在外头包养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树与女人,皆有所养。但树要老的,女人要年轻的。
顾先生想,这个小女孩,还只有洪素手这般大小呢。真是叫人可怜。
这一天,顾先生抱着琴,如约来到唐老板家。
唐老板说,我打小喜欢音乐,你会不会弹奏《春天的故事》?
顾先生说,那是古筝演奏的曲子。很抱歉,我不会。
唐老板问,在你看来,古筝跟古琴有什么不同?
顾先生说,当然不同,古筝的弦少则十六根,多则二十六根,没有一定之规,古琴的弦自孔子以来,一直是七根,没变过,这就好比七言诗,只有七个字,多了少了,就不叫七言。古话说,弹琴不清,不如弹筝。从这话你就可以晓得琴与筝的境界有什么高下之别了吧。
唐老板又问,你现在就给我弹一曲《二泉映月》吧。
顾先生说,也不会,那是二胡演奏的曲子。
唐老板说,我点什么你怎么都不会呢?
顾先生说,我们古琴演奏历来都有固定的曲目。同一首曲子,各人弹法不同,因此就有了那么多流派。
唐老板说,我听说弹琴的有一套臭规矩,不能在这儿弹,也不能在那儿弹;不能对这人弹,也不能对那人弹。不能对浑身汗臭满口蒜味的乡下人弹也就罢了,却还要摆明道理说是不能对商贾弹;好吧,不对商贾弹也说得过去,却还要把商贾跟那些摆放在禁弹之列,这分明是把教书匠跟乞丐并列了。
顾先生说,听唐老板一席话,我就晓得你是懂行的。我不妨跟你坦白地说,这些规矩都是琴人无聊时自个儿想出来的,说着玩玩罢了。作诗碰到催税人,弹琴遇见肉贩子,固然是一件扫兴的事,但我作为一个琴人,遇见唐老板您这样的行家,实是荣幸之至。
唐老板摸着光头,笑得满脸的白肉都在有节奏地颤动。
清晨起来,顾先生打开窗户,一阵凉风带来淡淡的薄荷味,知道是早春雨润,草木滋长了。顾先生去厨房煮了一壶咖啡,静静地呷了几口,然后坐下来,想试一下徐三白独立完成的一张琴。安轸上弦之后,便泠泠然弹起来。线条流畅的琴体构成了一种纵向的振动,而振动所带来的声音是向下的。这就对了,好的琴,声音都应该有下沉感,就像一颗去掉渣滓的心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顾先生正弹得兴味盎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轰地一声。屋子里的人都神色慌张地跑出来,一看,亦樵山馆与亦渔山馆之间的那堵墙竟豁开了一个大窑窿。侄儿的脑袋从墙洞里伸过来,笑眯眯地对顾先生说,阿叔,刚才天上响佛(打雷),竟把我们两家的墙打出了一个大窑窿,你看这是不是天意?顾先生看了看天说,胡扯,大晴天的,哪来的响佛?侄儿涎着笑脸说,阿叔,我听妈说过,你要买下我们家的房子,这不,老天爷都帮了你一个大忙,把墙预先给打通了。顾先生铁青着脸,袖着双手进了里屋。那一声“轰隆”,还在他的脑子里回荡,竟把连日来积郁的东西一下子打破了。他把双手洗净,坐到琴桌前,给哥哥留下的一份遗稿打谱。打完一段,他走出琴房,来到院子,把头伸进那个大窑窿,对着侄儿喊道,阿叔决定买下你的房子。
没过几天,顾先生跟给侄儿签了一份买卖协议,打了一半预付款之后,就雇来了一班操粗使杂的民工,开始拆墙、清理园子。有一个地方,顾先生说了,谁也不许动。那里有一张石铸的琴桌,下面还埋着一个大瓮,是年轻时兄弟俩亲手埋下的。一般的琴人都知道,大瓮有扩音的功效。哥哥死后,骨灰就撒在那里面。哥哥弥留之际曾对家人说过,他希望自己死后弟弟能过墙来,给他弹奏一曲。可是,过去了那么多年,顾先生碍于面子,一直没过去。这是顾先生一直深觉愧疚的一件事。因此,他想在哥哥埋骨的地方再造一座琴亭,以志兄弟之情。
那些民工白天干活,晚上就打地铺住在顾先生的侄儿家。有个叫小瞿的民工,是徐三白的老乡,也是顾先生的老乡,顾先生常常把他叫过来聊天,问些家乡的消息。问到某座九间大屋、某座庙宇还在否?某位老先生还健在否?得到的回答常常是“不在了”、“没了”。顾先生听了总是摇摇头,长叹一声。小瞿不善言谈,却擅长手谈,围棋下得尤其好,先是徐三白输给他,后来像顾先生这样自称是“业余三段”的人也输给他。输了子,顾先生打量着小瞿的手说,你的手长得好,天生就是执“子”之手,却偏偏要拿起大锤子、铁锹来,可惜可惜。
有一回,顾先生跟小瞿下围棋时,洪素手就在一边静静地弹琴。一曲弹完,顾先生说,这孩子从来不给外人弹琴,唯独你是例外的。看来,你的耳福不浅啊。小瞿说,我是粗人,对我弹琴就等于是对牛弹琴。洪素手说,你不是牛怎么知道牛不懂琴呢?听了这话,顾先生、小瞿以及在旁观棋不语的徐三白都会心地笑了。小瞿走后,徐三白来到洪素手身边,似有心若无意地问了一句,你怎么老是对着那个小瞿笑眯眯的?洪素手低下头说,他微笑的样子跟我爸爸年轻时很像。
做“三七”那天,顾先生又抱琴去唐老板家。顾先生弹琴时,唐老板忽然站起来接电话去了,顾先生就对着唐书记的亡灵继续弹。这世上,顾先生原本有一个半知音。一个是哥哥顾渔,后来兄弟失和,就算不上知音了;另外半个,就是刚刚去世的唐书记。至于唐老板,连半个都算不上。现在,顾先生不仅仅是弹琴给故人听,也是弹给自己听。一曲弹毕,他微微闭上了眼睛。唐老板打完手机回来,问他,弹好了?顾先生说,好了。唐老板忽然发问,听说你有个女弟子,弹得一手好琴,有这样一回事?顾先生漫声应道,是的。唐老板说,这样吧,往后你就带那位女弟子过来弹琴。顾先生说,她离开了我的山馆就不会弹了。唐老板说,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妙人儿?那我就要去你山馆瞧瞧了。
唐老板说来就来了。唐老板是晚饭后来的,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之前,唐老板陪着几个客人,一直在KTV包厢里泡着。他喝了许多酒,人就在歌声的泡沫里飘起来。有几只女人的手把他按住,他还是要飘起来。他对每一个唱歌的女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并且承诺,要给每个小姐一千块小费。小姐们都乐坏了,抱着他的光头一个劲地亲吻。唐老板在包厢里睡了一个长觉,酒醒后,他再也没有提起给小姐们发一千块小费的事。买单时,小姐们就缠着他叽叽喳喳。唐先生是这样回答她们的:你们唱歌让我悦耳,我说“给一千块钱”也是让你们悦耳,彼此扯平了。小姐们各自拿了三百块小费,撇着嘴说,唐老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唐老板就这样哼着小曲,醉醺醺地过来了。唐老板要见的人就是洪素手。他看洪素手目光就像是看那些坐台小姐。
唐老板问洪素手,会弹什么曲子?
洪素手不响。
顾先生在旁指点说,你就弹一曲《酒狂》吧。
洪素手说,我不会。
徐三白在旁插话说,像小瞿那样的乡下人你都可以弹琴给他听,为什么就不给唐老板弹?
这一说,更是把唐老板激怒了。
顾先生赶紧上来打圆场说,这孩子,真是的,像石头一样顽固,也像石头一样有棱角。你看看,连我也拿她没法子了。
唐老板大手一挥说,我给钱,你还不弹?!说这话时,唐老板身上的酒气猛扑过来,让洪素手十分难受,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唐老板忽然大怒道,怎么?你是不是嫌老子身上的酒臭?弹琴的人自以为清高,就他妈的臭规矩多。抢前一步就把洪素手捂在鼻子上的手打开。这一回,洪素手反倒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徐三白站在她身边,吓得不敢再说话了,摆出的,便是一副观棋不语的样子。顾先生看不下去了,就对洪素手喝斥了一句。唐老板再次上来,命令她把手拿开。洪素手被吓懵了,忽然操起一个陶制的小香炉朝他额际砸去。这一砸,就把唐老板给砸清醒了,他摸到了脸上的鲜血,既惊且怒,立马摆出还击的架式来。顾先生抢先一步,走到洪素手面前,抽了她一记耳光。但唐老板并没有就此了事,他举起了小香炉做出要砸的样子。这时,民工小瞿风也似的从外边冲进来,一拳击中唐老板的下巴,把他打了个趄趔。屋子里顿时闹成了一团。顾先生去安抚唐老板时,小瞿拉着洪素手,把她带出了山馆。
从此,洪素手再也没有回过山馆了。
三
徐三白联系到洪素手也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那天,他无意间搜索到一个名叫“素衣白领”的女子的博客,上面写的是一些早年学琴的感想,有几篇日志,是写日常工作和客居生活的无聊。徐三白很快就从文字间捕捉到洪素手的点滴信息,并且留言,称自己是一名古琴爱好者,网名“东瓯拙手”,欲与“素衣白领”交流琴艺。而她的回答是,自己疏于练琴,也懒得结交琴友,但经过几番死缠硬磨,她还是留下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徐三白把电话打过去,果然是洪素手的声音。就这样,他带着顾先生的嘱托坐飞机来了。
昨晚他们在阳台上站了很长时间,今晚吃过饭后,他们无处可去,又回到了这里。一个年轻男子走进独身女人的房间,本该有什么故事要发生的,但是没有。洪素手回头熄灭了房间里的灯,搬来两张椅子。四周一片沉寂、幽暗。银行大楼的背面透着黑黝黝的蓝光,一张冰冷的、玻璃钢质的脸。她忽然指着那扇窗户说,那天我亲眼看见有人从这个窗口坠落,他很平静地落下,没有发出一声呼喊,我还以为是一件被风吹落的大衣呢。徐三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事。
一个月前,有个擦窗的清洁工就是从这里坠落。他流了很多血。把那个小花园的一部分都弄脏了。有人擦掉了地上的血迹。但没有人可以把它彻底擦干净。有一部分血迹,一直残留在他们的脑子里。擦窗工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但他死了之后,人们反而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死亡的阴影依然十分顽固地盘踞在那里,以至人们把此后发生的一件事跟它联系起来。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有个银行老职员在同样的时间经过那个同样的地方时,不小心折断了一条腿。就在人们快要淡忘那件事时,他们再次从那个老职员身上唤醒了对它的回忆。于是,这件事带来的阴影就在无意间扩散到他们的生活之中。
谁也不知道那个擦窗工叫什么名字,洪素手说,只有我知道,他生前还有个外号,叫“蜘蛛侠”。
徐三白隐隐感到,她收藏的那些“蜘蛛侠”玩具和图片似乎与这个人有什么关联。于是,就静静地听她继续讲述。洪素手带着回忆的口吻说,有一天,唔,我就是在这个房间的窗前坐着的时候,他突然从天而降,把头探过来,朝我扮了个鬼脸,然后就在我的玻璃窗上写下了五个字:我是蜘蛛侠。从那一刻开始,他就走进了我的生活。可是,我不明白,“蜘蛛侠”居然也会坠楼而死。
说完这话,洪素手打了一个寒噤,转过身对徐三白说,每次我站在阳台上朝下看,都会有点头晕,这是不是叫恐高症?徐三白觉得她现在是在有意表现自己的柔弱,以引起自己的怜悯和呵护。其实她并没有恐高症,早年他们一伙人同游某个风景区时,是她第一个穿过那条摇摇晃晃的铁锁桥。所以,当她声称自己有恐高症时,徐三白并没有向她伸过手去。但她的忧伤是真实的。她用略显低沉的声音告诉徐三白:有一天深夜,我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手扶着栏杆,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跨出去的冲动。不,我并不是要纵身跃下,而是要像“蜘蛛侠”那样贴着墙飞上去。
现在轮到徐三白打寒噤了。徐三白茫然地望着七层楼以下的黑暗。他恍惚觉得,那个横躺着的影子会突然从银行大楼的花园中站起来,穿过一堵水泥墙,紧贴着这栋公寓的墙壁,一步步地向他们爬过来。徐三白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屋子里也是一片漆黑。他紧紧地抓住那根铁铸的栏杆,感到铁的意志正慢慢地向掌心渗透。洪素手问徐三白,刚才有没有听她说话。他没有回答,仍然默不作声地望着那片平地,在黑暗中丈量着自己的高度。有时候,一个人的内心难免会出现疙疙瘩瘩,就像他在平地上所见的石头或杂草,他经常会被这些东西磕碰或阻挡;但是,当他爬到某个高处俯视时,这些石头或杂草就不再显得那么突兀了,它们在放长的视线中慢慢地就会变成一个光滑的平面;也就是说,他们的内心尽管有许多疙疙瘩瘩,但只要他站到一定高度、拉开距离,一切不平的,也就会变得平坦了。徐三白是这么想的。
你是醉了,还是醒着。洪素手忽然发问。
我是醒着呢,但我很想听你弹一次琴,醉上一回。徐三白说。
明晚吧。洪素手懒洋洋地说。
不,今晚我就想听你弹一曲,徐三白说,我现在就去宾馆把琴取来。
没过多久,徐三白就抱琴过来了。洪素手打开琴盒,取出一看,就知道是一张上好的古琴。因为年代久远,琴面呈现出梅花状的断纹,琴底还有历代收藏者的印章和琴铭。徐三白说,先生说过,好的木头,加上斫琴名手,如果还能遇上妙指慧心,是一张琴的福份。
洪素手把一台电脑搬开,在桌子中央垫了一张罩电脑的绒布,然后就把古琴安放在电脑桌上。她在琴中间五徽的位置坐下,抬起头来,笑着对徐三白说,感觉还是像坐在电脑桌前打字。静了一会儿,她试了试琴,果然是一张好琴,声音有一种下沉感。洪素手又站起来,在手上涂了一点油。再试音,再一次往手上涂油。洪素手带着歉意说,很久没弹,手指跟琴弦总是融不到一块。还没正式弹琴,徐三白就用双手支着下巴,作陶醉状。洪素手撅着嘴说,你看你,又来了。
让徐三白遗憾的是,她没有弹出让他醉心的曲子来。洪素手说,你走了之后,我再坐下来试练几遍。徐三白走后,她又坐下来,一个人,慢慢将气息调匀了,挥手之间,心就远了。弦动,琴体也随之振动,身体里的那根弦无声无息地应和着。
徐三白回宾馆洗了个澡,刚刚要躺下,洪素手就来电话了。洪素手带着颤音说,她刚才坐下来练琴的时候,看见窗外有个人,手上拿着一根绳子,好像要破窗进来。
徐三白挂了电话后就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徐三白手持扫帚,大着胆子,来到外面的阳台,发现是一条裙子不知从哪里被风吹了过来,还有一条裙带,随风飘动,像是一根绳子。
没事,只是一条从外面飘过来的裙子而已。徐三白说着把双手搭在她肩上暗暗用劲,以便让她感到自己的话具有一定的抚慰作用。
洪素手突然睁大了眼睛问,你知道那个坠楼的擦窗工是谁?他就是我的丈夫,也就是你的老乡小瞿。
徐三白轻轻地“哦”了一声,小瞿原来就是那个外号叫“蜘蛛侠”的擦窗工,也难怪,你家的墙壁上挂满了“蜘蛛侠”。这件事从头到尾难道就没有一点嘲讽的意思?一个要拯救世界的“蜘蛛侠”却无法拯救自己。
洪素手把脸转向一边,让自己突然波动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经过长久的沉默,洪素手说,我爱的人,现在都一个个离我而去了。现在唯一带给我希望的就是这肚子里的孩子。等他(她)长大了以后,我一定要告诉我的孩子,他(她)爸爸不是擦窗工,而是那个拯救世界的“蜘蛛侠”。这样说着,她就把徐三白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轻声地问,嘿,有没有感觉到胎动?
那里面,沉睡着一个被温情浸透了的孩子。徐三白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既惊且喜的神色。他的手从她腹部移开,再一次放在她的肩膀上,久久不语。洪素手明白他的意思,缓缓坐下来,弹了一曲《忆故人》。弹着弹着,似乎就来感觉了,手指也变得鲜活了,如同鱼游进水里。在徐三白看来,她的手上有一层泪光似的柔和的东西,竟至透明了。但这一次,徐三白没有听醉。
此后几天,徐三白都没过来。因为他要趁这个机会走访上海古琴行的几位老主顾。一天傍晚,徐三白回宾馆时,一位前台服务员交给他一把钥匙,说是今天早晨有位女士过来,要把钥匙转交给他。徐三白问,她人呢?服务员说,她只交待了一句,说是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样东西放在家里,让你亲自去取。
徐三白快步来到了洪素手的寓所。打开门后,发现洪素手已经搬走了。室内只有一桌一椅一床,别无陈设。那张单人床上的床单是百合色的,没有一丝压痕或皱褶,被子叠得像一本刚刚合上的边角周正的书。墙壁上的“蜘蛛侠”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只有靠床头的地方还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没有人,只有一张琴桌,上面有几片鲜红欲燃的枫叶,琴桌后面是渔樵山馆的一株芭蕉叶,红绿相衬着,别有意味。徐三白收回目光,看见桌子上搁着他亲手带来的那张古琴,下面留有一张纸条,写着:徐三白收。他在地板上茫然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抱着那张琴,退出屋子。关门之前,他又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一缕淡而亮的光线从薄纱窗帘间照进来,整个房间素净得像是没有住过人,以至他疑心自己与洪素手的见面只是一场幻觉。
半个月后,顾樵先生收到了弟子徐三白寄来的一盒磁带,他拉上窗帘,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静静地坐在那儿,一阵“滋滋”声之后,录音机里响起了淡远的琴声。他依稀看到洪素手的手在猛滚或慢拂,渐渐地,她的手化成了流水,化成了烟,向远处飘去。